《餞謝文學離夜》言情贈友詩歌
所知共歌笑,誰忍別笑歌。
離軒思黃鳥,分渚薆青莎。
翻情結遠旆,灑淚與行波。
春江夜明月,還望情如何。
《詩藪》說王融 “尤號錚錚,篇什雖繁,未為絕出”。又云 “宋、齊自諸謝外, 明遠、 延之、元長三數公而巳。 ”評騭非低。 此首餞別詩, 頗具才情,于其篇制,可為上乘。
“文學”,約略相當后世的教官。南齊諸王設文學一人( 《南齊書·百官志》 )。謝脁曾任隨郡王蕭子隆的文學官,謝集有 《離夜》 詩。故詩題之“謝文學”當指謝脁。時人沈約、虞炎也有 《餞謝文學離夜》 ,與王融這首大概都是一時相與歌詠之作。
詩友謝脁遠行,分離前夜,餞別相送。心牽思動,留戀依依,離夜別情,頗然為深。謝詩云: “玉繩(星名)隱高樹,斜漢耿層臺。離堂華燭盡,別幌清琴哀。”是照著“離夜”,即目記述。此首則將今日之離夜置之不問,卻著重懸寫明日分手情景。
起手先以議論唱嘆出之: “所知共歌笑,誰忍別笑歌。”聚歡別悲,人之常情共性,人人心中所有,付諸筆端,則情致切切,似俚非俚,樸淡動人。首句略略逗出昔日的相處歌笑,次句則隱然提動眼前別宴,點明題目的“餞離”,今昔相對襯映。“所知”——“誰忍”,語自頓挫,歡、悲并舉于跌宕、張弛之間。“歌笑”連出,與“共” 、“別”連綴,相反見義,蕩發出離別寡歡之意。這兩句體格與其“非君不見思,所悲思不見” ( 《別王丞僧儒》) ,運思相近,而更顯得情顯句暢。
作者以感嘆領起全詩后,卻伸筆遙遠,心思從離夜別宴,一下徑直蕩至翌日揮手告別的江岸之上。“離軒思黃鳥”,寫友人乘高車將別時的留戀。于離者稱“軒”——高車,稱旆,當是謝脁轉官赴任,則“離軒”是以物指人的借代。“思黃鳥” ,其意可能要在借用 《詩經·小雅·伐木》 “嚶其鳴矣,求其友聲”。以示聞鳥念友之意。不過《詩經》所指“鳥鳴嚶嚶”,這里曰“黃鳥”,是為了和下句“青莎” 相對。究其意,此句是言 “離軒思鳥鳴” ,而強塞一“黃”字,用意轉晦,失其自然英旨。誠如前人批評所云“兢須新事”、“拘攣補衲” (《詩品·總論》) ; “緝事比類,非對不發……崎嶇牽引,直為偶說,唯睹事例,頓失清采。” (《南齊書·文學傳論》) 陸時雍《詩話總龜》也說: “王融好為艷句,然多語不成章,則涂澤芳而神色隱。”王融是永明體新詩的創始人之一,發軔伊始,難免不足,但確實過于追求偶對艷麗,為人詬疵。 “分渚薆青莎”, 是江岸渡口所見。 “渚”曰“分”, 言友高軒抵岸, 千里相送, 終有一別, 即在此地。 “薆”草木茂盛的樣子。此句暗用《楚辭·招隱士》 “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眼前茂密萋綠的春草,表示正是同攜手,共賦詩的良辰美景,而偏卻分別于此時,離情緒緒,別懷殷殷,就像這蓬勃的春草一樣薆然濃密,也就是后來白居易所說的“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的意思。這兩句就人與己,雙方說到。本是即目直寫,情到景生,要使故實且求富艷,則反而模糊而清采有失。
“離情結遠旆,灑淚與行波”,寫發人舍軒揚帆,遙遙遠去,那站在船頭揮手的身影看不見了,只有那插在船上高高的旗幟,還約略可望。如果說剛才暫聚處,還有一時的“共歌笑”,而此時卻真的“別笑歌”了,而這又“誰忍”得了,離情別恨就自然翻騰起來。“結”字居中,連情綴旆,想見其佇立江岸,引領長望,注目遠去之舟的神情。可以推想,“遠旆”消失天邊,則其“情”仍然 “翻”而不已,那就是李白所說的“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的景象了。遠舟帶走了作者系念的向往之心,情動難抑,悵然悽惻; 黯然消魂,悄然心傷。“灑淚”,是詩人空空獨自,竟然控制不住自己了。“與行波”,是心中祈愿,將別淚托與浩浩流去的江水,再追送友人一程,拳拳之心,的然可見。此句渾成自然,情到語至。論詩頗嚴的陳祚明異常激賞: “唐人有此清思,不能營此渾句。” ( 《采菽堂古詩選》) 杜甫之 “故憑錦水將雙淚,好過瞿塘滟滪堆。” (《所思》) 即取意于此。王融此句,運思獨至,可謂導夫唐人先路。
如果以上中四句,全是離夜餞席上的設想,屬于空中蕩漾的取影之筆,那么結末二句 “春江夜明月,還望情如何”,則是想中生想,影中取影。上言淚與行波共往,心與友人共俱,而這兩句是說,在那皓月當空,江水流春的夜晚,水天一色,孤舟無鄰,當你站在船上回頭 “還望”之時,那時心有何想,情則如何。言外之意,掛念友人孑身獨自,恐怕一定有 “客思眇難裁,山川不可盡” (謝脁 《離夜》)旅途孤寞情懷。或者是 “唯余故樓月,遠近必隨人”悵然不盡之思。前言其 “思”,此言其 “情”,情思一片,悠然不已。
此詩起得直率,而不乏風姿,結得安雅,出以散句,頗具弦外之音。全詩八句,前六句裁對工整,已具唐人五律先聲。三、四句詞備華腴,五、六句特長驚思。王融詩對句白玉、碔砆互見。其 “高樹升夕煙,層樓滿初月”,( 《和南海王殿下詠秋胡》 ),被譽為 “精言秀調,獨步當時” ( 《詩藪》 ),“林斷山更續,州盡江復開” ( 《江皋曲》 ) ,難寫之景,摹寫自然,著陸游 “山重水復”之先鞭,是其精力所罄之處。“花樹雜為錦,月池皎如練” ( 《別王丞僧儒》 ) ,則為艷語所累。以此詩觀之,無論其長短處,都可窺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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