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星衍《宿江上》清、近代山水詩鑒賞
孫星衍
朝行空江中,暮宿空江里。
江頭一痕山,日入化煙水。
波心月出天蕩搖,欲上不上知天高。
游魚吹沙作飛雨,露氣逼樹分秋毫。
櫓聲咿啞若驚雁,人語沖寒不能辨。
橫洲鐙影紅萬條,接舵水紋明一線。
漁歌入夢心四飛,忽復夢斷歌聲微。
舟人搖客夢中去,魂在寒江醉吟處。
此詩寫江上自暮至夜的景色。層次井然,意象新穎。“朝行”二句點明旅次江上。感情狀態由一“空”字和盤托出。“空”,并非江面上沒有行舟,而是船只稀疏。在稀疏船只的江面上行旅觸發起內心的空漠、孤寂之情,并夾帶了一種朝行暮宿、不得不爾的甘苦之感。帶著這種感覺詩人抬眼望去: 暮色四合,江頭山形漸次模糊,而隱入蒼茫的江面霧氣中了。詩人空漠孑獨之感又由于暮色更添上了一層暗然的氣氛。此詩是作者青年時代的作品,大約作于乾隆四十年前后。當時作者還沒有中進士,正在不懈地追求,企望登科及第。前四句所表現的孑獨、空漠、暗然以及經歷朝行暮宿之艱辛的復雜情緒,和他功名未得而又不甘從俗、前程難卜卻又硬著頭皮執意進取的心理是不無關系的。
“波心”二句把這種心理推進一步。月輪倒映在波心,天影在水中搖蕩; 新月初升,欲上而未上到當空,天空何等之高! “波心”句是從舟上往水中看,“欲上”是朝空中望,審視角度極不同,卻共同完成了一個欲上未上的“新月” 形象。這一形象在內涵上有兩層互逆的意蘊: 一方面“初升月”相對“當空月”的那種高不可攀的距離感,所謂“知天高”; 知,是理性、冷靜、實事求是的判斷。另一方面“初升月”帶有騰飛至天空正中的趨向,所謂“欲上”; 欲,則是熾熱情感的煽動與意志力量的催促。這種互逆的意蘊與作者人生追求中“天高”難達與執意“欲上”的雙重意向是平行吻合的。
一會兒,新月明朗起來,以至江面和岸上的細小景物都可看得清楚了: 游魚張口吹沙, 唼喋而驟,使水面仿佛有飛雨撒下;江邊雜樹凝結著夜露,枝干葉條,秋毫可見。一片月光裝飾的境界。這里詩人看到游魚吹沙,似感興起一種羨其自由自在的情思,而此情思與他前面所透露的不得不朝行暮宿、頂霜披露的心理恰恰是正反相照的。
“櫓聲”轉寫聽覺感受: 遠處槳聲象秋雁驚鳴,人的話語在夜寒中消逝聽不真切。櫓聲如驚雁,雖是比喻,卻同樣是一種感受。因為作為喻象的驚雁,是同客鄉無依、身寒魂怯連在一起的。它同前面露氣逼樹一樣,隱含了夜寒侵人、旅途孤寂的內在的脆弱情感。“人語沖寒”則更直接地將聽覺中的感受與寒的感覺貫通起來了。
寒與寂既然引起詩人不愉悅情緒,那么其反面熱與鬧必然對詩人發生情感的吸引。于是詩筆轉向橫洲燈火: 水濱燈光照入江中,象萬條紅火在晃漾,船舵接水處,現起一道明亮的水脊。燦然燈火是暖色調的,加上“萬條”所潛蘊的光彩繽紛、競相奪目的鬧境氣氛,構成了夜宿舟中之寂寞與岸上人家之繁鬧的對比。這個對比中也多少反映了詩人理想追求的清苦愁困與放棄追求、從俗為生的矛盾心理。
上面主要借景物顯現詩人主觀意向,“漁歌”句開始正面下筆:哪里隱約飄來了漁歌聲,心緒恍惚無定,不覺竟滑到夢鄉深處去了;忽又悸然而醒,這時漁歌聲微,舟人酣睡,唯有詩魂不眠,帶著酒意與詩情。在夢境,詩人本可以心飛兩間神游四方,但夢如此短促易逝,瞬間竟破碎了。所以用上“忽復”二字,表達了“夢斷”的惋惜與悵惘。夢斷后沒有視覺而是寫了聽覺中的形象: “歌聲微”,思理細致而真切; 因為人們在欲醒未醒之際,往往不是先睜開眼看,而是由外物聲響來破壞夢境,沖走睡意。句中的“魂”字用得好。魂乃詩人心靈,心靈入夜,本該憩息,但詩人卻神志清醒,思緒難收。這種黑夜中活動著的心靈與精魂何異?此其一。其二,“魂”字與前半句中的“夢”字相對待。舟人入夢,心安神定,此乃黑甜之境界; 詩人難寐,心煩意亂,此乃騷動、苦楚之境界。對照之中,詩人“我獨醒”的慨嘆傳達了出來。總之末四句站出了一個寂寥孤寒的詩人形象,與詩開頭的空漠孑獨之感產生了強有力的呼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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