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周立勛
儒生好奇石, 出口談唐虞。
倘生羲皇前, 所談竟何如?
古人既已死, 古道存遺書。
一語不能踐, 萬卷徒空虛。
我愿但飲酒, 不復知其余。
君看醉鄉人, 乃在天地初。
詩之詠,取材于飲酒者,代不乏人。晉時陶潛興其風,唐之李杜壯其威,北宋蘇軾增其輝,無不膾炙人口,皆稱佳篇。然而至明,卻仍有敢老調重彈,舊題復作者。他,就是明末文學組織“幾社”的倡導人與參與者之一,松江華亭人周立勛。面對著儒家壟斷思想意識的社會現實,周立勛郁積胸間。或有抒發,“恒以慨嘆出之”。
初讀《飲酒》,觀其“我愿但飲酒,不復知其余”句,似覺立勛在向世人申明,我只希冀每天與酒為伴,喝得一無所知,何必再去了解并弄清身邊發生的一切?如是,與其“恒以慨嘆出之”豈不矛盾?認真研討,反復讀一讀前八句詩,才發現他竟然在“慨嘆”著一個為常人難以慮及、并帶有哲理意味的問題。既包括對現實的,也涵概對歷史的。詩一落筆,就表明詩人敏感察覺到“儒生奇古”的社會現象,而且發展到言不稱唐虞,便似乎不俱儒家風范的程度。詩人脫口詰責,若生在伏羲氏之前,這“古”還怎么個“復”法! 反問得義正詞嚴,一語中的,有氣魄,也有力度。“慨嘆”的內容,也由此漸漸明確與充實:千年“古道”,萬卷“遺書”,卻一句也經不起歷史與現實的檢驗,都是些“空虛”的教條。“徒”者,只剩下之意。玩味詩人于詩中的這一“慨嘆”的別致處,就在于詩人借醉酒作寓莊于諧的自嘲:你沒看到嗎?象我這般,三杯下肚便昏昏沉沉,看不見也聽不著,多么象裸體野宿、茹毛飲血的原始人!須知,這不是胡言亂語;恰是在上述含著淚的笑語中,詩人才獨出心裁地抒發著“世界不斷發展,歷史不斷前進;而創造了世界又創造著歷史的人的思想卻不事革新,一味求古。如此儒生,于世何益的思緒。作者“慨嘆”得何等深沉。
在尊孔為至圣先師,視儒為通天地之人的封建社會里,周立勛睥睨千古的史學態度,實難可得,的確可貴。若非他于學縱橫浩達,怎能于史無所不曉,又怎能干預風化,論美刺非,使得其詩作諧趣不失莊嚴?凄惋卻又雄渾?關鍵在于詩中自始至終充滿了一種反正統思想的戰斗精神。“酒醉吐真語”的生活細節確乎極為常見,但是詩人借此針砭時弊,豈止于巧妙?還十分深刻。如此“慨嘆”,實在是一格獨具,非普通“飲酒”詩堪比伯仲。此外,這首詩的用典不泥于典,化典而為口語,不只妙語頻頻,而且亦莊亦諧,令人生深入淺出的感覺。由此也可知周立勛的“詩者,性情之作,而有學問元事焉”(《岳起堂稿序》)的主張的正確與全面。囿于學問,常艱澀;放蕩聲情,則失之淺。只有“本于性情,賅以學問”,才能“其言無不似古人,而又無古人得似之”(同上),始成杰作。周立勛《飲酒》詩的啟示當在乎此。
上一篇:《題弟侄書堂·唐·杜荀鶴》原文與賞析
下一篇:最后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