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王安石
我讀萬卷書, 識盡天下理。
智者渠自知, 愚者誰信爾。
奇哉閑道人, 跳出三句里。
獨悟自根本, 不從他處起。
〔寒山、拾得〕唐代僧人。〔渠〕他。〔閑道人〕指寒山、拾得。〔三句〕《文心雕龍·章句》:“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積句而成章,積章而成篇。”
唐人詩僧寒山、拾得是一對好友,他們的詩多似佛偈,偏于說理,雖帶有佛門說教規戒的色彩,但能針砭時弊兼及炎涼世態,語言淺近,風格自然。這首詩是王安石罷相退休后,模仿寒山、拾得的偈語詩所寫的十九首之一。
王安石退休后的心理是很復雜的。他的變法受阻,罷相后新法又陸續被廢除,這對他的打擊太嚴重了,即使隱居,也難以抑制他對功業失敗的激動心情。為了澆滅心中的怒火,只有乞靈于佛老之學。他尋僧訪道,日與僧侶佛徒往來,反思自己幾十年的仕途道路,用佛學來探求人生的歸宿。
詩的前兩句,是詩人對自己一生的政治觀點、吏治功業的總結和概括。王安石喜讀書,博學多才,連他的對立面甚至罵他是禍國殃民的人,都承認他“博聞”、“博極群書”。在和對手辯論的時候,時而破口罵人:“君輩坐不讀書耳!”他自己說:“某自百家諸子之書至于‘難經’、‘素問’、‘本草’、諸小說無所不讀。”他在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洞察社會人生之后,對朝政的看法,對如何變法改革,有著自己獨到的見解,即使對文藝創作理論,也有著深刻的見解。他提出許多有價值有遠見的政治主張,探索改變北宋積弱積貧的道路,所以他說“我讀萬卷書,識盡天下理”,并非夸大其辭。應當說這兩句是很有氣魄的力作。但三、四句陡然一轉,作了自我否定,“智者渠自知,愚者誰信爾”,意思是說這滿腹的經綸又有什么用呢? 因為智者,即那些有學問有識見的人,他們有自己的一套理論、見解,不會聽信詩人所識盡的“理”,相反還要進行反對、中傷。而愚者,即那些庸官,因貪圖自己眼前的利益,也不相信、不擁護詩人變法改革的主張,更不會積極地實行之。這是王安石積幾十年仕途經驗所證明了的。詩人在反思感嘆之余,不禁深情地贊嘆寒山、拾得為奇人。因為他們能洞悉世事人情,對人生、社會有著獨特的感受,他們不是那種只顧隱逸避世,萬事不關心的人,因而鞭撻社會的黑暗、貧富的懸殊,抨擊貪婪淫逸的罪孽,憎惡貪得無厭者的愚蠢,是他們詩歌的重要內容。他們又與那種以隱沽名、意圖有人汲引者的精神境界大不相同,超脫與無欲是他們共同的心理基礎。他們認為詩的真諦是知、情、意和真、美、善的統一,是詩人的精神升華的結晶。而他們達到這種境界,并不是從讀萬卷書得到的,而是跳出前人立言所講究的“三句”成規,從“根本”中獨悟出來的。即認識、智慧不需外求,不需通過名言概念的中介,只需靠內心的反省自悟,由直觀親證佛教“真理”而得之。詩人通過對寒山、拾得的肯定,意在抒發憤世嫉俗之情,把寒山、拾得的人生哲學作為政治失意后的精神支柱。
佛家的說禪言道,往往語不相續,形不相類,意不相通,認為“迷人向文字中求,悟人向心而覺”,提出“參活句”的主張,因而在一些偈語詩中,意象的超常,情緒的騰越,語言的凝煉,更為明顯。這首詩蘊含了詩人對一生功跡事業的反思與概括.成功與失敗,歡樂與痛苦,得意與失意,諸種滋味凝聚一起,情緒騰越的跨度很大,在有限的形式中表達出如此豐富的內容,語言達到了高度凝煉的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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