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小說,并沒有師承,十幾歲的時候就喜歡自己瞎摸。如果不讀英文, 不接觸那些用英文寫的文學作品,我決不會寫什么小說。讀了些英文的文學作品, 英文沒有讀通,連淺近的文法都沒有搞清楚,可是文學的興趣引起來了。這是意外的收獲。當然,看些翻譯作品也有關系。翻譯作品,在我青年時代看起來, 簡直在經史百家以外另外有一種境界。我羨慕那種境界,常常想,如果表現得出那種境界, 多么好。現在想起來,短篇小說這一類東西,我國絕對沒有固然不能說,但是,嚴格的說,確是我國向來沒有的, 因而叫我感覺新鮮。感覺新鮮,愿意試一試,那是青年們通常的心情。南方的青年冬天跑到北京,看見許多青年人都在北海溜冰,不是急于要搞一雙溜冰鞋也去試一試嗎?
我不善于分析,說不出憑我這一點淺薄的教養,膚泛的經驗, 狹窄的交游, 為什么寫小說會偏于“為人生”的一路。當時仿佛覺得對于不滿意不順眼的現象總得“諷”它一下。諷了這一面,我期望的是在那一面,就可以不言而喻。所以我的期望常常包含在沒有說出來的部分里。我不大懂得什么叫做寫實主義。假如寫實主義是采取純客觀態度的,我敢說我的小說并不怎么純客觀,我很有些主觀見解, 可是寄托在不著文字的處所。曾經有人批評我厭世,我不同意,可沒寫什么文章, 只把一本小說集題作《未厭集》, 又給并無其處的齋名題作“未厭居”。我是這么想的:假如我果真厭世,盡可以把一切事情看得馬虎,看得稀松平常,還來諷它干嗎?何況我的小說不盡是“諷它一下”的東西, 明白寫出主觀見解的也有。
現在回頭想一下,我似乎沒有寫什么自己不怎么清楚的事情。換句話說, 空想的東西我寫不來,倒不是硬要戒絕空想。我在城市里住,我在鄉鎮里住,看見一些事情,我就寫那些。我當教師,接觸一些教育界的情形,我就寫那些。中國革命逐漸發展,我粗淺地見到一些,我就寫那些。小說里的人物差不多全是知識分子跟小市民, 因為我不了解工農大眾,也不了解富商巨賈跟官僚, 只有知識分子跟小市民比較熟悉。當然,就是比較清楚的事情, 比較熟悉的人物,也沒有寫好。人家問我對于自己的小說哪一篇最得意, 我說沒有一篇得意的。人家總以為我說客氣話, 其實決不是客氣話。雖說我不善于分析, 不會作批評, 自己的成就怎么樣總還有個數,這是起碼的一點兒自知之明。我的小說,如果還有人要看看的話,我希望讀者預先存這樣一種想法:這是中國社會二三十年來一鱗一爪的寫照, 是浮面的寫照, 同時摻雜些作者的粗淺的主觀見解,把它當文藝作品看, 還不如把它當資料看適當些。
對于小說,推廣開來說,對于其他體裁的文藝作品,我有這么樣的想法。我想用毛主席《實踐論》里的語匯來表達。文藝必須以感性認識為基礎,沒有感性認識,那是個空架子,根本說不上什么文藝。但是單憑感性認識還不夠,必須把感性認識提高到理性認識, 那才更接近實際,更富于真理性。還有一層,在提高到理性認識的時候,仍舊要憑感性認識表現出來, 不能夠光拿個理性認識給人家。以上說的很抽象, 可是文藝跟理論文的區別以及跟普通文章(非文藝)的區別就在這上頭。要具體的舉例的說當然也可以,請容許我貪圖省事, 不說吧。
為什么要說前面一段話呢?因為我要說明我的小說為什么寫不好。我因種種的修養不夠, 對于事情跟人物只能達到感性認識的階段, 而且只是膚淺的感性認識。有沒有偶爾觸及理性認識, 我不知道,我總承認我的感性認識并沒有提高到理性認識, 因而沒有寫出什么屬于本質的東西。當然,前面說的理性認識仍舊要憑感性認識表現出來, 那更說不上了。
現在要我寫過去寫的那類小說,我還是能寫, 而且不至于太差,古來“才盡”的說法未必一定靠得住。但是,前面說的自己檢討得來的結論梗在心頭15年以上了, 還是寫些膚淺的感性認識, 還是老的一套, 不說讀者厭膩,我自己也提不起這股勁兒。你問為什么不自己要求提高呢, 問得對。老實說, 我跟一切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人一樣,要求提高是一回事, 實際上提不高又是一回事, 歸根結底, 還是生活方面的問題, 實踐方面的問題。加上心思偏在旁的事情上的時候多,道路挑熟的走,從前走熟的小說那條路反而生疏了。于是我不再寫小說。這也沒有什么可惜。好的有意思的小說是人民精神方面的財富,固然越多越好。普普通通不痛不癢的小說可不然, 有也罷, 沒有也罷,總之跟全局無關。我不是故意低估自己的東西, 實情是那樣。有朝一日, 自己認為可以寫出比較長進的東西了,哪怕那長進不過一分半分,我是樂意重新執筆的。
小說跟其他文藝作品都一樣, 寫在紙面是文字。文字的底子是什么?是語言。語言是文藝作者惟一的武器。解除了這一宗武器,搞不成什么文藝。使不好這一宗武器, 文藝也就似是而非。因為世間沒有一種空無依傍的, 不落言詮的,叫做文藝的東西, 文藝就是組織得很愜當的一連串語言, 離開了語言無所謂文藝。咱們決不能作二元論的想法,一方面內容, 一方面形式。咱們只能夠作一元論的想法, 內容寄托在形式里頭, 形式怎么樣也就是內容怎么樣。就文藝作品說, 所謂形式就是語言。因此文藝作者必須愜當的把握語言,如同必須愜當的把握感性認識跟理性認識一樣。這還說得不夠精密,應該說, 文藝作者如果能夠愜當的把握語言,也就是愜當的把握了感性認識跟理性認識。另外一方面,他如果能夠愜當的把握感性認識跟理性認識, 沒有問題他就能夠愜當的把握了語言。總起來說,想得好就說得好,說得好就想得好。一了百了, 同時解決。
前面一段話是我自己摸索得來的理解, 到現在為止,還以為沒有多大錯誤。因此,聽人家說文字不過是小節, 重要的在乎內容,我不能夠表示同意, 雖然我沒有寫過什么文章表示反對。我并不是不同意內容的重要, 以為內容不重要。可是,說文字是小節, 不是等于說語言是小節嗎?說語言是小節, 不是等于說語言無妨馬虎嗎?馬虎的語言倒能夠裝納講究的內容,這個道理我無論如何想不通。按我的笨想法,講究的內容惟有裝納在講究的語言里頭, 才見得講究,這兒所謂語言, 少到一詞一句, 多到幾千言幾萬言幾十萬言, 一起包括在內。換句話說, 講究的語言就是講究的內容的具體表現。脫離了語言的內容是什么, 我不知道, 總之不是文藝了。
根據前面說的理解, 我一直留意語言——就是寫在紙面的文字。雖然留意, 可沒有好成績, 不說旁人,我自己也很能夠指出這兒不對, 那兒不合。這不是我的語言不好, 文字不好, 實在是我的認識不夠。前面不是說過,語言文字跟認識同時解決嗎?把語言文字跟認識分開, 只在語言文字方面追求,哪兒會有好成績?我的沒有好成績,正可以證明我在前面說的理解沒有多大錯誤。
這一回編輯《新文學選集》, 朋友們說其中該有我的一本,我感覺慚愧。選集已經編過幾回,編來編去,總是那幾篇自己也不能滿意的東西,再來編一本,耗費讀者的財力跟腦力,有什么意義?同一的事情, 做了又做, 同一的道理, 說了又說, 江浙人叫做“炒冷飯”。飯, 當然現煮的好吃, 已經是冷飯了,一炒再炒, 豈不成了飯渣?還有什么吃頭?老實說,我不敢再炒了。幸而得到可敬的朋友金燦然先生的允諾,他代我炒。他把我的東西逐篇看過,認為還可以的,記下篇名來。現在的目錄完全依據他的記載,一篇不加,一篇不減。跟以前出過的幾本選集比較,取舍很有些出入。他是像我在前面說的,把我的東西當資料看的。除了感謝他的勞力以外,我總之感覺慚愧——冷飯又炒了一回。
1951年2月1日作
(本文錄自 《葉圣陶集》第9卷, 江蘇教育出版社, 1990年版。)
賞析 自序與給他人作序的最大不同,在于它著重于對自我的認識和評述,或者偏于對自己生活歷程的敘述,或者偏于對自己的作品作出說明解讀,或對自己創作的經驗得失作出剖白,等等,總之,是通過對“自我”的交代提供給讀者某些借鑒。葉圣陶的這篇序便主要傳達了個人創作的經驗與感受。序文作于新中國成立的初期,時間過去將近半個世紀,但文中所談仍不減其現實意義與價值,這是序作的生命力所在。
捧讀這篇序作,你會明顯感到它至少具有如下三個特點:
第一,文詞風格平易、質樸、親切可餐。葉圣陶是世人公認的新文學大作家、文章學家,一生做人嚴謹、作文規范。此序亦如他的其他作品一樣,沒有任何華詞麗句,沒有一個生硬術語,但對問題的表述卻不但明明白白,而且扎實、深刻,叫你一讀便毫不費力地跟著作者進入了角色,接受作者設想要告訴你的思想與問題。
第二,序作以清晰的層次表述了多方面的豐富內容,而又重點突出。序文起始,開門見山交代自己寫小說的緣由。接著,以溫和的言語釋解世人對他的作品的一種誤讀,即回絕批評他的創作是“純客觀”的觀點。進而,正面說明自己的作品所寫都是個人“比較清楚的事情, 比較熟悉的人物”, “我很有些主觀見解”。又進一層,序文結合個人創作體驗,說明要真正寫出好作品必須辯證地解決生活、感性認識與理性認識的關系問題。“文藝必須以感性認識為基礎”,但又“必須把感性認識提高到理性認識”,然而最終“仍舊要憑感性認識表現出來,不能夠光拿個理性認識給人家”。這是序文的重心之一。序文的再一重心是講語言對文藝創作的重要性,指出“它是文藝作者惟一的武器”, “文藝就是組織得很愜當的一連串語言,離開了語言無所謂文藝”。因此,文藝工作者“必須愜當的把握語言”,而且得將把握語言與把握感性認識、理性認識統一起來,做到“想得好就說得好,說得好就想得好”天衣無縫,才能一了百了,寫出好作品。為加重此意,序文又從反面批評了視語言為“小節”的錯誤看法,再一次強調“講究的語言就是講究的內容的具體表現”。序文的最后一層意思是末段的對自己這個選本的編選交代及對自己作品的不滿足——怕因“炒冷飯”而對不住讀者。
第三,在敘述中說理,在說理中熔鑄著自己的經驗,使得這篇序文既不是一篇理論氣十足的理論文章,也不能簡單歸于一般記敘文,它的夾敘夾議加說明使它既富有經驗色彩,是一篇很有分量的作家談;又不乏理性含蘊,如談感性認識實際是涉及生活對創作的極端重要性,談語言實際又是在談文藝作品的表達形式等,這樣就格外增加了序作的分量與厚度,使它帶給讀者的營養大大豐富了。
葉圣陶是中國新文學創作,特別是現實主義小說創作的耆宿,這篇序作對研究他的創作也是具有相當大參考價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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