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酬曹侍御過象縣見寄》
柳宗元
破額山前碧玉流,騷人遙駐木蘭舟。
春風無限瀟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
這首小詩,是唐人七絕中的名篇之一,傳誦頗廣,但如何解釋,卻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我覺得,那個題目很有概括性,不是隨意加上去的,因而要理解原詩,必須緊扣原題。簡單地說: “破額山前碧玉流,騷人遙駐木蘭舟” 兩句,切 “曹侍御過象縣見寄” (曹侍御經過象縣的時候,作詩寄給柳宗元); “春風無限瀟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 兩句,切 “酬” (讀到曹侍御寄來的詩,作詩酬答,等于寫回信)。作者當時正在柳州貶所,因而可以確定:“碧玉流”,指的是流經柳州和象縣的柳江;“破額山”,當然是象縣沿江的山。《唐詩選》里說:“‘破額山’,在今湖北省黃梅縣西北。‘碧玉流”,形容澄清的江水。曹侍御從黃梅縣來,曾駐舟于碧玉流中,從柳州象縣而想‘破額山前’,所以說‘遙駐’。”這樣的解釋,似乎既不合詩題,又違反詩意。
現在緊扣詩題,來看詩意。
“騷人” 一詞,本指 《離騷》 的作者屈原,后來泛指情操高潔的文士。“玉” 和 “木蘭”,都是屈原喜歡用的詞兒,象征堅貞、芬芳的品質。作者稱曹侍御為 “騷人”,并且用 “碧玉流”、“木蘭舟” 這樣美好的環境來烘托他,就會使讀者把他和屈原及其作品聯系起來,產生許多聯想。環境如此優美、如此清幽,“騷人” 本可一面趕他的路,一面看山看水,悅性怡情; 如今卻 “遙駐木蘭舟” 于 “碧玉流” 之上,究竟干什么呢? 想什么呢? 這又會使讀者產生許多聯想。“遙”作為 “駐” 的狀語,所表現的不是別的什么,而是 “騷人” 與作者之間的距離。象縣是柳州的屬縣,“騷人” 已經到了象縣,距他的朋友柳宗元所在的柳州并不是十分遙遠了,何況眼前的 “碧玉流”,正是從柳州流來的,為什么不乘上“木蘭舟” 到柳州去看他的朋友呢?這原因,也不能不引人深思。如果不嫌穿鑿的話,可不可作這樣的解釋: 第一,相對地說,從象縣到柳州,還是顯得 “遙”。第二,曹侍御的處境如何,雖然不知其詳,但也可以從 “騷人” 的稱呼中得到一些暗示; 柳宗元呢,更分明過著 “投荒萬死” 的流放生活。所以政治上的間隔,就比地理上的距離更顯得 “遙”。如韓愈在 《祭柳子厚文》中所說: “一斥不復,群飛刺天。” “騷人” 也是怕 “刺” 的啊! 因此,他盡管思友心切,卻只好 “遙駐” 木蘭舟于 “破額山前”,望 “碧玉流” 而興嘆。唯一的辦法,就是作詩代柬,表達他的無限深情。
“春風無限瀟湘意” 一句,的確會使讀者感到 “無限意”,但究竟是什么 “意”,卻迷離朦朧,說不具體。這正是一部分優美的小詩所常有的藝術特點,也正是 “神韻” 派詩人所追求的最高境界。然而這也并不是 “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更不是 “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如果細玩全詩,其主要之點,還是可以說清的。“瀟湘” 一帶,是屈子行吟之地。作者不是把曹侍御稱為“騷人” 嗎? 同時,作者自己也曾 “以愚觸罪,謫瀟水上” (《愚溪詩序》),有類似“騷人”屈子的經歷。把“瀟湘” 和 “騷人”聯系起來,那“無限意” 就包含了政治上受打擊之意。此其一。更重要的是: 聯系句中的 “欲采蘋花” 看,作者顯然汲取了南朝詩人柳惲 《江南曲》 的詩意。《江南曲》 是一篇名作,全文是這樣的:
汀洲采白蘋,日暖江南春。
洞庭有歸客,瀟湘逢故人。
故人何不返?春花復應晚。
不道新知樂,只言行路遠。
由此可見,“春風無限瀟湘意”,主要就是懷念故人之意。此其二。而這兩點,又是像水乳那樣融合在一起的。
“春風無限瀟湘意” 作為絕句的第三句,又妙在似承似轉,亦承亦轉。也就是說,它主要表現作者懷念 “騷人” 之情,但也包含 “騷人” 寄詩中所表達的懷念作者之意。“春風” 和暖,芳草叢生,蘋花盛開,朋友們能夠于此時相見,該有多好! 然而卻辦不到啊! “無限”相思而不能相見,就想到 “采蘋花” 以贈故人。然而呢? 不要說相見沒有 “自由”,就是 “欲采蘋花” 相贈,也 “不自由” 啊!
有的選注家說這首詩 “用簡練的語言,細致地描繪出柳江一帶的景色”,這當然是不錯的。比如用 “碧玉” 作 “流” 的定語,就十分新穎。它不僅準確地表現了柳江的色調和質感,而且連那微波不興、一平似鏡的江面也展現在讀者面前。這和第三句的 “春風” 是協調的,尤其和第二句的 “遙駐” 是協調的。如果寫在風急浪涌的情況下,或者在 “輕舟已過萬重山” 的三峽急流里,“騷人遙駐木蘭舟”,那就完全破壞了藝術的和諧美。
這首詩雖然寫景如畫,但這不是它的主要特點。從全篇看,特別是從結句看,其主要特點是比興并用,虛實相生,能夠喚起讀者許多聯想。沈德潛在 《唐詩別裁集》卷二十里說: “欲采蘋花相贈,尚牽制不能自由,何以為情乎? 言外有欲以忠心獻之于君而未由意,與《上蕭翰林書》 同意,而詞特微婉。” 它的言外之意是不是“欲以忠心獻之于君而未由”,可以有不同的看法。但它有言外之意,卻是不成問題的。最明顯的言外之意是: 連“采蘋花” 都“不自由”,還能有別的什么自由呢? 又為什么沒有自由呢?結合作者被貶謫的原因、經過和被貶以后繼續遭受誹謗、打擊、動輒得咎的處境,不是可以想到許多東西嗎?
上一篇:韓愈《送石處士序》原文與賞析
下一篇:辛棄疾《醉太平春晚》原文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