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小丘西小石潭記》
從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聞水聲,如鳴珮環,心樂之。伐竹取道,下見小潭,水尤清洌。全石以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為坻,為嶼,為堪,為巖。青樹翠蔓,蒙絡搖綴,參差披拂。
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動,俶爾遠逝,往來翕忽,似與游者相樂。
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滅可見。其岸勢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坐潭上,四面竹樹環合,寂寥無人,凄神寒骨,悄愴幽邃。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乃記之而去。
同游者: 吳武陵、龔古,余弟宗玄。隸而從者,崔氏二小生,曰恕己,曰奉壹。
《至小丘西小石潭記》 又寫潭,但與 《鈷鉧潭記》 的寫法迥乎不同。
題中有個“至”字。第一段,即先寫從小丘西行“至”小石潭的經過。“隔篁竹,聞水聲,如鳴珮環”,于是“心樂之”,欲尋聲而往,一窺究竟; 但為叢篁所隔,無路可通,便下決心“伐竹取道”。“伐竹取道” 四字,用行動寫心情,坐實了前邊的“樂”字。到了“下見小潭,水尤清洌”,見得力氣沒有白費,其“樂”更不待言。這幾句,既與前篇聯系,點出小石潭的環境,又表現了發現小石潭的喜悅心情。未見小潭,先聞水聲; 因聞水聲,即覓小潭。行文曲折,引人入勝。
《鈷鉧潭記》 著重寫潭源——冉水的奔注、屈折、蕩擊,潭本身寫得很少。這一篇則著重寫潭的本身。
作者于 “下見小潭” 之時贊美 “水尤清洌”。接下去,即在“清”字上作文章。要寫出水如何 “清”,是比較困難的; 作者卻因難見巧,寫出了兩段妙文。
他先撇開“清”,從 “小石潭” 的 “石” 字上落墨,寫這個潭“全石以為底”; 在靠近四周石岸的地方,又從潭底突出若干各種形態的石頭,有的像坻,有的像嶼,有的像嵁,有的像巖。上面滿是青樹翠蔓,在微風里“蒙絡搖綴,參差披拂”。可以想見,那翠帶似的蔓條有的在空際搖曳,有的在水面飄拂、甚或浸入水里。寥寥數語,寫景如畫。
以上是寫石潭的形狀,也是寫潭水之所以 “清”。就文章的脈絡說,分明是從“水尤清洌” 生發出來的。試想,一個以全石為底、又被遍生青樹翠蔓的石坻、石嶼、石嵁、石巖環繞著的水潭,怎能不“清”? 當然,如果潭源之水挾泥沙而俱至,那又是另一回事。可是前面的 “聞水聲如鳴珮環”,不是已暗示出潭源之水也是“清洌” 的嗎?
就潭狀寫出了潭水之所以 “清”,自然要進一步寫潭水如何“清”。
“潭中魚” 幾句,不太細心的讀者會認為只不過寫魚罷了。其實不僅寫魚。大畫家只畫飛蟲,不畫天空; 只畫游魚,不畫清水。但由于蟲的確在飛、魚的確在游; 因而在欣賞者眼前,就出現了天空,出現了清水。這幾句,正是采用了這種以實寫虛的手法。“皆若空游無所依”,脫胎于前人的創作。但袁山松的 “其水十丈見底,視魚游如乘空” (《宜都山川記》記夷水入江處); 吳均的“水皆縹碧,千丈見底,游魚細石,直視無礙” ( 《與朱元思書)); 酈道元的 “綠水平潭,清潔澄深,俯視游魚,類若乘空”(《水經注·洧水》); 沈佺期的“朝日斂紅煙,垂釣向綠川。人疑天上坐,魚似鏡中懸” (《釣竿篇》);王維的“漣漪涵白沙,素鮪如游空”(《納涼》):都是先寫水清,后寫魚游,就像某些畫家按照游魚的動勢勾了些代表波紋的弧線。至于蘇舜欽的 “人行鏡里山相照, 魚戲空中日共明” ( 《天章道中》); 樓鑰的“水真綠凈不可唾,魚若空行無所依” (《頃游龍井得一聯,王伯齊同兒輩游,因足成之》); 劉爚的 “炯鯈魚之成群,闖寒波而游泳,若空行而無依,涵天水之一鏡” (《魚計亭賦》); 阮大鋮的 “水凈頓無體,素鮪若游空,俯視見春鳥,時翻荇藻中” (《園居雜詠》),看來都借鑒了柳文,又各有新意,但在先寫水清、后寫魚游這一點上,卻都與袁、吳、酈、沈、王之作相類。柳宗元的獨創性,在于不復寫水,只寫魚游,而澄澈的潭水已粼粼映眼。這還不夠,他又借日光作進一步的渲染。作者于岸上觀魚,很難看清潭心; 而近岸之處,石坻、石嶼、石嵁、石巖上的青樹翠蔓又搖綴、披拂,魚游于樹陰蔓條之下,也未必能夠看得一清二楚。所以必須借助日光。“日光下澈” 的 “澈” 字下得多好! “澈” 者,照澈潭底也。紅艷艷的日光透過藍晶晶的潭水,直照到白瑩瑩的石底,多么富于色彩! 這色彩,又是用來烘托游魚以見潭水之 “清” 的。水透明而魚不透明,所以當日光下澈之時,魚自然 “影布石上”。“佁然不動,俶爾遠逝,往來翕忽” 的是水里的魚,又是潭底的魚影。加上 “似與游者相樂” 一句,人、魚并寫,情味無窮。
這幾筆,真是繪形、繪神、繪影、繪色,即便是最高明的畫師,也很難達到這樣超妙的藝術境界。
《鈷鉧潭記》 先寫潭源,這一篇恰恰相反。作者是從小丘西行——即從石潭的東方走來的,因被竹林所遮,所以未見石潭,先聞水聲。“如鳴佩環”,顯然是潭源之水撞擊石岸、滴入石潭之時發出的清響。但是接下去,卻為什么不先寫潭源呢?原來潭源不在潭東,而在潭的西南。作者從潭東行來,立刻被石潭本身的奇景吸引住了,于是自然而然地先寫石潭。在飽賞石潭奇景之后,這才朝西南而望,發現了潭源。
寫潭源,也就是寫遠景。潭源是一條小溪。因 “其岸勢犬牙差互” (其為石岸可知),故溪水像北斗般曲折、像長蛇般蜿蜒。從潭上望去,有些地方溪光閃耀,有些地方為石岸所蔽,不見溪光。寫遠景半藏半露,饒有畫意。而這又是寫望中景物,重點在“望”字上。望潭源而 “不可知其源”,又富有詩情。
結尾以“其境過清”收盡全篇。前面出現過兩個“樂”字,但作者的“樂”是短暫的。“竹樹環合,寂寥無人,凄神寒骨,悄愴幽邃……不可久居”等句,借景抒情,含蓄地反映了他的寂寞的處境和凄愴、哀怨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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