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夏完淳·別云間》原文賞析
三年羈旅客,今日又南冠。無限河山淚,誰言天地寬?已知泉路近,欲別故鄉難。毅魄歸來日,靈旗空際看。
永歷元年(1647)秋,夏完淳因倡議反清、上表魯王事泄,終于在家鄉被捕,時距陳子龍壯烈殉國不到兩月。被捕時,詩人意氣從容,慨然而呼: “天下豈有畏人避禍夏存古(詩人之字)哉!”“我得歸骨于高皇帝孝陵,千載無恨。”此詩就是在他拜別故鄉 (松江古稱“云間”),押解上路時吟成的。
全詩在撫今追昔的深沉慨嘆中開篇。自1645年南京陷落,詩人以十五之齡投入反清復明事業算來已經“三年”。而今,復國大業未竟,自身反成了“南冠而縶”的死囚,詩人能不為之悲慨?開篇兩句抒寫自己的被執,結合著“羈旅”三年的難忘經歷敘來,詩面上雖未展示具體往事,詩行間則隱隱搖曳著詩人顛沛于戎馬倥傯之途、出入于義師幕府之中的軒昂身影??梢韵胍姡斔山鸨墨C獵旌旗,“長白蕩”之戰的如云帆檣,交匯著驚天動地的鼓音和吶喊,伴隨“三年羈旅客”的深情追憶,重又浮現在詩人耳目之際時,將激得他怎樣心血翻涌!想到自身從此被系,再不能為國效力,詩人又該怎樣哀憤!
令詩人哀憤的,當然不只是個人的被執。家國淪亡,志士拭淚。三年來的反清斗爭雖曾風起云涌,畢竟大多遭遇了挫敗。嘉定、松江、杭州、福建,義師旗旌相繼倒偃;侯峒曾、吳易、黃道周、陳子龍,多少抗清志士淹沒于血泊之中!放眼風光無限的山河,此刻似乎全都神色黯然,在默默無語中墜淚;這高天大地,旦暮間竟變得如此狹窄,何有志士伸背舉足之處?“無限山河淚,誰言天地寬?”這兩句愴然問嘆,吐露了詩人在暮色中環顧四野、俯仰天地時的多少悲哀。
在家國淪亡的傷心時刻離別故鄉,本已教人不勝痛苦的了,何況又是在這樣的被系之中。作為愛國志士夏允彝的后人,夏完淳從參加反清活動的第一天起,就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人生孰無死?貴得死所耳。父得為忠臣,子得為孝子。含笑歸太虛,了我分內事?!?《土室余論》)這擲地可作金石聲聽的話語,雖寫于詩人絕命前夜,卻是他平生之夙志。所以,“已知泉路近”——死,對于詩人來說,非但不懼,而且甘之如飴。但故鄉尚存白發之母(母親、岳母),室中還有懷孕之妻。“嫡母慈惠,千古所難。大恩未酬,令人痛絕。”(《獄中上母書》)夫人“青年喪偶,才及二九之期”,“煢煢一人,生理盡矣”(《遺夫人書》)!我們從詩人后來所留的遺書中,可以真切地感受到,當其訣別親人、離開故鄉之際,是怎樣“欲書則一字俱無,欲言則萬般難吐”了。但這一切酸楚悲苦,在詩中只以“欲別故鄉難”一語敘及,即又收止——詩人實在不肯在敵人面前示弱,縱有萬般痛苦,也要強自抑制的呵!理解了這一點,則此兩句看似吐語平平,讀來更令人欷歔淚集了。
但詩人并沒有在哀傷中低回多久。在詩之結尾,他又昂然抬起了不屈的頭顱: “毅魄歸來日,靈旗空際看!”此去雖已抱必死之心,但反清復國之志,卻是死亦難泯的。倘若真如迷信者所說,死去還有魂魄游離于天地之間;那么,我就是去到九泉,也還要高舉著征伐之旗回返家園。當萬里空中云雷翻騰之日,那就是我靈旗招展橫掃敵寇之時!這充滿豪情的悲壯之思,正如震開江霧的朝日,剎那間升騰直上,將《別云間》全詩照耀了。一位少年志士,正是懷著這種“今生已矣,來世為期。萬歲千秋,不銷義魄;九天八表,永厲英魂”的不泯之志,踏上了壯烈殉國之路。“雙慈善保玉體,無以淳為念。二十年后,淳且與先文忠(父親夏允彝)為北塞之舉矣!勿悲勿悲”——數月后,詩人“長笑就刑”時寫下的錚錚之語,正可作為上述悲壯結語的隆隆回應,一起震蕩于故鄉云間的上空!
南朝江淹名作《別賦》,曾以欷歔凄愴之詞,抒寫過母子、官宦、刺客、夫婦、男女、使者、道士的種種別離之悲。并稱“有別必怨,有怨必盈,使人意奪神駭,心折骨驚”。可惜他沒有觸及到愛國志士慨然赴死前的別鄉之懷,貿然作出了“有別必怨”的斷言。夏完淳這首《別云間》,以“三年羈旅”之客,寫“南冠”離鄉之情,將山河淪喪的悲憤,寓于拜別妻、母的哀痛之中。“別”而無“怨”,“悲”而能壯。令人讀之,有揾淚扼腕、怫然奮起的報國赴死之思,又豈是尋?,嵭贾皠e”所可同日而語!如此說來,《別云間》一詩,正可與文天祥《正氣歌》、張煌言《甲辰八月辭故里》等一起,作為“烈士之別”,填補《別賦》之空白,而照耀千秋詩壇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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