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陶
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
《隴西行》是樂府《相和歌辭·瑟調(diào)曲》的曲名。陳陶的《隴西行》共有四首,上面選錄的是第二首。
全詩以一場悲壯的戰(zhàn)爭為背景,描寫戰(zhàn)爭在夫婦之間造成的慘然的一幕,訴說了戰(zhàn)爭的殘酷性,曲折地表達了詩人非戰(zhàn)的思想感情。
一二句以漢喻唐,暗用李陵與匈奴戰(zhàn)斗、全軍覆沒的故事。漢武帝天漢二年(公元前99年)秋天,貳師將軍李廣利率領三萬騎兵至祁連山襲擊匈奴右賢王,李陵奉命率領五千步兵至居延以北約一千里以分散匈奴兵力。在完成任務以后的回兵途中,受到八萬匈奴兵的圍擊,連斗八日,殺傷匈奴萬余人。后因糧盡援絕,全軍覆沒,被迫投降。對于李陵投降一事,歷來評價不一。這兩句詩并不直接涉及李陵的評價問題,而只是借用這一充滿著悲劇色彩的戰(zhàn)爭故事作為具體描寫的背景。首句以“誓掃匈奴”與“不顧身”的句中自對,表現(xiàn)了在大敵當前的情況下一往無前的英勇氣概與義無反顧的誓死決心。次句反接,盡管從軍將士如此英勇,但還是遭到全軍覆沒的厄運。“貂錦”,漢代羽林軍穿錦衣貂裘,這里借指朝廷派出的精銳部隊。“五千貂錦”都命喪沙場,無疑是一場悲劇。
三四句轉(zhuǎn)寫發(fā)生在一個家庭中的悲劇。“無定河邊骨”,表明丈夫早已戰(zhàn)死; “春閨夢里人”,是說做妻子的不知道丈夫已經(jīng)戰(zhàn)死,依然做著盼歸團圓的好夢。“無定河邊”,似隱指唐朝與奚、契丹之間不斷在東北邊地進行的戰(zhàn)爭,主要是寫實;前兩句所寫,是漢與匈奴在西北邊地的戰(zhàn)爭,在詩中只是作為一個比擬。寫實的地點與比擬的地點同時在詩中出現(xiàn),有溝通現(xiàn)實與歷史的作用,令人想起今日的戰(zhàn)爭其實就是歷史上的戰(zhàn)爭的繼續(xù)。三四句采用十四字組成的流水對,以“可憐”(可惜)二字提起,兩句一意,對偶整齊,對比鮮明,在具體的敘述描寫之中寄寓了詩人的非戰(zhàn)思想與對死難者及其家屬的深深同情。唐代另一個詩人劉駕在《賈客詞》中寫到一個外出經(jīng)商的“賈客”,在途中被寇盜所害,在家的妻子不知道噩耗,“少婦當此日,對鏡弄花枝”,正自憐自愛,盼望著丈夫的歸來。所寫雖然也是一個悲劇,但那畢竟只是“人為財死”,遠不如“誓掃匈奴不顧身”的將士拋尸疆場而又仍是“春閨夢里人”那樣慷慨悲壯而又令人感慨不盡。
從構(gòu)思模式來說,此詩上承許渾的《塞下曲》: “夜戰(zhàn)桑干北,秦兵半不歸。朝來有鄉(xiāng)信,猶自寄寒衣。”即在“一般”(總說的前兩句)與“個別”(具體描述的后兩句)的統(tǒng)一之中寄寫愛憎鮮明的感情。唐末詩人沈彬的《吊邊人》七絕(“殺聲沉后野風悲,漢月高時望不歸。白骨已枯沙上草,家人猶自寄寒衣”)基本上也承襲了《塞下曲》的構(gòu)思模式。但陳陶詩的前兩句悲而壯,而許渾、沈彬二詩的前兩句僅止于悲涼。悲而壯,故開篇即足以驚心動魄,還由此衍出后兩句的新意,遂使全篇跌宕起伏,精警動人。許、沈二詩開篇僅見悲涼,也就難以在豪邁悲壯與低回纏綿的強烈對比中收到驚聽回視的藝術(shù)效果。陳陶雖受到過嚴滄浪極不公正的評價(《滄浪詩話·詩評》.“陳陶之詩,在晚唐人中,最無可觀。”),但其《隴西行》(誓掃匈奴不顧身)依然得以口碑流傳,具有深遠的影響,當是與此詩在藝術(shù)上“青出于藍而青于藍”的成功表現(xiàn)密不可分地聯(lián)系在一起的。
李華《吊古戰(zhàn)場文》: “其存其沒,家莫聞知。人或有云,將信將疑。悁悁心目,寢寐見之。”陳陶則云: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蓋工于前也。
(魏泰《臨漢隱居詩話》)
世傳陳陶詩數(shù)百首,間有佳語,如“中原不是無麟鳳,自是皇家結(jié)網(wǎng)疏”;“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之類。人多傳誦之。( 〔宋〕蔡啟《蔡寬夫詩話》)
漢賈捐之議罷珠崖疏云: “父戰(zhàn)死于前,子斗傷于后,女子乘亭鄣,孤兒號于道,老母寡婦飲泣巷哭,遙設虛祭,想魂乎萬里之外。”《后漢·南匈奴傳》,唐李華《吊古戰(zhàn)場文》全用其語意,總不若陳陶詩……一變而妙,真奪胎換骨矣。(楊慎《升庵詩話》卷十二)
《隱居語錄》曰“詩惡蹈襲古人之意,亦有襲而愈工,若出于己者。蓋思之愈精,則造語愈深也。李華《吊古戰(zhàn)場》曰: ‘其存其沒,家莫聞知。人或有言,將信將疑。悁悁心目,寢寐見之。’陳陶則曰: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蓋工于前也。”余以以文為詩,此謂之出處,何得為蹈襲?若如此苛責,則作詩者必字字杜撰耶? (賀裳《載酒園詩話》卷一)
作苦語無過于此者,然使王之渙、王昌齡為之,更有余蘊。此時代使然,作者亦不知其然而然也。(沈德潛《唐詩別裁》卷二十)
陳陶《隴西行》云“五千貂錦喪胡塵”,必為李陵事而作。……陶譏此事而但言閨情,唐詩所以深厚也。(吳喬《圍爐詩話》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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