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城絲管日紛紛,半入江風半入云。
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
杜甫流寓蜀中時,曾為花卿寫了兩首詩——《戲作花卿歌》和《贈花卿》。這“花卿”即花敬定(《唐書》作花驚定),是當時成都府尹崔光遠的牙將,以勇猛著稱。肅宗上元二年(761),梓州刺史段子璋作亂,攻占綿州,自稱梁王,崔光遠率花敬定討平之,斬了段子璋。事后,敬定的部下恃功,大掠東川,光遠以不能制得罪罷職,敬定也因跋扈,不見重用。杜甫先有《戲作花卿歌》,以輕快的口吻盛贊其平亂擒賊之英勇。而《贈花卿》一首,大概是在花敬定的宴會上聽了樂歌以后寫下來的。詩題曰“贈”,稱之為“花卿”,看來是不存什么惡意的。杜甫對花敬定的看法,似乎與史書所記有異。
從來注家對這首詩的看法頗不一致。一說是花敬定恃功驕恣,僭用了天子的禮樂,故杜甫寫了此詩諷刺他。一說這首詩只是稱贊花卿宴席上歌舞之盛,不必含有諷刺之意。我們認為前說求之過深,花敬定雖跋扈,但他究竟是四川牙將,不可能有僭用天子禮樂之事。后說又把它理解得太淺。細按詩旨,除了稱贊樂歌之盛外,似乎還寄寓了詩人的今昔之感和對花卿的勸誡。
天寶大亂,玄宗曾播遷到蜀中,當時長安的歌舞藝人,跟隨著遷徙到四川不少,流落江南各地的必定很多。這在杜集中也可以找到例證。如《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的詩序中說:“大歷二年十月十九日,夔府別駕元持宅見臨潁李十二娘舞劍器。”這李十二娘是玄宗時著名的歌舞家公孫大娘的弟子。詩里則這樣說: “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孫劍器初第一。五十年間似反掌,風塵澒洞昏王室。梨園弟子散如煙,女樂余姿映寒日。”這是一例。在《秋日夔府詠懷》詩中又寫到聽歌的情況: “高宴諸侯禮,佳人上客前?!蟽乳_元曲,當時弟子傳。法歌聲變轉,滿座涕潺湲?!痹娤略⒄f:“都督柏中丞筵,聞梨園弟子李仙奴歌。”這又是一例。還有一首《聽楊氏歌》,亦是在夔州寫的,詩有“佳人絕代歌,獨立發皓齒”及“玉杯久寂寞,金管迷宮征”等句,可知這楊氏當亦是流落在蜀中的梨園舊歌伎。后來杜甫旅泊湖南長沙時,也曾經碰見過玄宗時著名的音樂家李龜年,寫下了一首《江南逢李龜年》的絕句。據此我們可以認為,當時長安梨園的歌舞藝人流落到蜀中及江南一帶,以歌唱舊時樂曲而糊口度日的當不在少數,李仙奴、楊氏和李龜年不過是其中比較著名的罷了。
詩的開頭二句,寫錦城樂歌絲管之盛。錦城,即成都,以地有錦江故名。日紛紛,言樂歌日日不絕;入風入云,則是形容樂歌絲管聲音之響亮?;ň炊ù蛄藙僬蹋压︱溈v,終日享樂,故才有這番景象。但此是何時?所聽者為何曲?聽了當作何想法?后二句即從此引出: “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樂歌所唱,絲管所奏,都是天上之曲,即“南內開元曲”,原是梨園所出,天子所聽。今國家動亂,梨園子弟流散,曲雖是原曲,但演奏之地變了,聽的人也變了,這怎么能不引起詩人的今昔之感。但對花敬定應該說些什么呢?今日聽歌,明日聽歌,何時是止呢?有你聽歌之機,便無國家安定統一之日,盡由你聽,又能聽得幾回?而且唱歌奏樂之人,總有死時,他們都已垂垂老矣,人間又能聽到幾回?這兩句的潛臺詞是:你花敬定難道就不應該想一想這些?還是收斂驕縱,舍棄享樂,以國事為重的好。
詩以熱鬧氛圍起,以冷峻思考結,形成巨大反差,就是在這巨大反差中,收到了象外有象、味外有味的藝術效果。
據黃庭堅《山谷詩話》記載,在丹陵縣之東館鎮有花卿冢,并說“至今有英氣,血食其鄉。”又謝翱《花卿冢行》云: “濕云漠漠秋草空,雨青沙白丹陵東。莓苔陰陰草茸茸,云是花卿古來冢?;ㄇ渑f事人所知,花卿古冢知者誰?精靈未歸白日西,廟鴉啄肉枝上啼,綿州拓黃魂正飛。”從二人的記載和詩中所詠看,對花卿是持肯定態度的,這可與杜甫詩所寫參看。
另據郭茂倩《樂府詩集》所載: “唐曲《水調歌》后六疊入破第二即是《贈花卿》詩?!笨梢娺@詩在唐代曾經把它譜入了歌曲,而歌女們演唱它時,也不過取其韻律協調,氣氛熱烈,語言流暢,音節頓挫抑揚,可以作為侑觴之助而已,哪里有什么譏刺意義呢?
胡元瑞指為歌妓,余謂此詩非一歌妓所能當,公原有《花卿歌》,今正相同,其為花敬定無疑。其人恃功驕恣,故詩含諷刺,玩之有味。(王嗣奭《杜臆》卷四)
予謂當時梨園弟子,流落人間者不少。如《寄鄭(審)李(之芳)百韻》詩:“南內開元曲,當時弟子傳。”自注云: “柏中丞筵,聞梨園弟子李仙奴歌?!彼^“天上有”者,亦即此類。蓋贊其曲之妙,應是當時供奉所遺,非人間所得常聞耳。按顧況《李供奉箜篌歌》云: “除卻天上化下來,若向人間實難得?!鄙w以天樂比之,杜甫正與此類。(黃生《杜詩說》)
焦竑曰: “花卿恃功驕恣,杜公譏之,而含蓄不露,有風人言之無罪、聞者足戒之旨。公之絕句百余首,此為之冠?!?此詩,風華流麗,頓挫抑揚,雖太白、少伯,無以過之。其首句點題,而下作承轉,乃絕句正法也。(仇兆鰲《杜詩詳注》卷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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