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
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
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
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李白集中絕少七律之作,有人認為這是因其律式限定太嚴,不符合太白本性的緣故。但這首《登金陵鳳凰臺》卻流暢瀟灑,在唐人七律中,屬上乘之作,且其氣韻充分顯示李白的個性,直可說是非其所不能為也。
鳳臺山在今南京城外,相傳南朝宋文帝元嘉年間,有鳳凰集于此,因筑臺山上,名之為鳳凰臺。鳳凰向來象征吉祥升平,而金陵乃形勝之地,經歷眾多歷史事變,包含著無數人類文化的積淀,李白登臺遠望,自不免產生吊古之意,并對悠悠人世生發出深沉的感慨。
“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詩人由傳說而起興。此詩破題即不同凡響,兩句之中連用三個“鳳”字,卻毫無重疊累贅之感,倒反而顯出一種氣勢通貫流蕩直下的味道。這正是李白風格的體現。這兩句,不但敘說了故事,而且交待了歷史,信筆一揮便完成了從古到今的過渡。“江自流”三字,以天然純真的白話顯示“自然無窮已,人世有代謝”的客觀現實,作無盡之感嘆。從此句,可知詩人觀望歷史人生視點之高。后面二句承上,說古金陵曾是東吳及東晉南朝繁勝之所,大江悠悠,曾經流淌過多少風流英物,有過多少浪漫壯麗的幻想,而今這一切都已無跡可尋,只有江山依舊。詩人在感慨中,重新審視江山的宏偉奇麗和永恒無限: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三山,在南京西南“其山孤絕而東西截大江”,“有三峰,南北接,故曰三山。”(《輿地志》)白鷺洲,亦在城西,橫臥江中,這二句極寫江景之寥廓壯觀,把江、天、山組合在一起,正表明詩人的視野深渺無極。詩人的視野中,一切細微的景象與纖弱的變化都不再引起他的注意,在他眼前呈現的只有悠悠長天,浩浩江水,山峰聳立,孤江橫臥。這樣寫既突出了江山勝景的壯闊無比,又進一步強調了人世變遷與宇宙亙古依然的反差。作者登臺,逸思飄飛。但詩人是生活于現實世界中的,所以詩末兩句:“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又把上面一切意緒與視覺印象加以歸結,由懷古而傷今,“愁”及自身。時作者正被人排擠離開唐京城長安,來到金陵,故有“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之嘆。
據元人辛文房《唐才子傳》記,李白登武昌黃鶴樓,本欲題詩,因見崔顥所題《黃鶴樓》,自愧不如,遂為之斂手。然后來所作,有模仿崔詩格調者,此首即是。崔顥詩反映的是一種人去樓空的渺茫愁緒,李白此詩氣勢勃發,其痛快淋漓浩蕩奔瀉之處,則崔顥詩所不及。
太白此詩,與崔顥《黃鶴樓》相似,格律氣勢未易甲乙。此詩以鳳凰臺為名,而詠鳳凰臺不過起語兩句盡之矣,下六句乃登臺而觀望之景也。三、四懷古人之不見也。五、六、七、八詠今日之景而慨帝都之不可見也。登臺而望,所感深矣。金陵建都自吳始,三山、二水、白鷺洲,皆金陵山水名。金陵可以北望中原、唐都長安,故太白以浮云遮蔽不見長安為愁焉。(方回《瀛奎律髓》卷一)
崔郎中作《黃鶴樓》詩,青蓮短氣。后題鳳凰臺,古今目為勍敵。識者謂前六句不能當,結語深悲慷慨,差足勝耳。然余意更有不然。無論中二聯不能及,即結語亦大有辨。言詩須道興比賦,如日暮鄉關,興而賦也。浮云蔽日,比而賦也。以此思之,“使人愁”三字雖同,孰為當乎?日暮鄉關,煙波江上,本無指著,登臨者自生愁耳。故曰“使人愁”,煙波使之愁也。浮云蔽日、長安不見,逐客自應愁,寧須使之?青蓮才情標映萬載,寧以予言重輕?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竊以為此詩不逮,非一端也。如有罪我者則不敢辭。( 〔明〕王世懋《藝擷余》)
崔顥題黃鶴樓,太白過之不更作,時人有“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之譏。及登鳳凰臺作詩,可謂十倍曹丕矣。蓋顥結句云: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而太白結句云: “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愛君憂國之意,遠過鄉關之念,善占地步矣!然太白別有“捶碎黃鶴樓”之句,其于顥未嘗不耿耿也。( 〔明〕瞿佑《歸田詩話》)
李太白過武昌,見崔顥《黃鶴樓》詩,嘆服之,遂不復作,去而賦《金陵鳳凰臺》也。(楊慎《升庵詩話》卷十一)
浮云蔽日,長安不見,借晉明帝語,影出浮云,以悲江左無人,中原淪陷。“使人愁”三字,總結幽徑、古丘之感,與崔顥黃鶴樓落句,語同意別。宋人不解此,乃以疵其不及顥作,覿面不識,而強加長短,何有哉?太白詩是通首混收,顥詩是扣尾撣收;太白詩自《十九首》來,顥詩則純為唐音矣。(王夫之《唐詩評選》)
按此詩二王氏并相詆訾,緣先有《黃鶴樓》詩在其胸中,拘拘字句,比較崔作謂為弗逮。太白固已虛心自服,何用呶呶?惟沈(德潛)評云: “從心所造,偶然相類,必謂摹仿崔作,恐屬未然。”誠為知言。( 〔清〕徐文弼《詩法度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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