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燕(雅)》言情贈友詩歌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①。
之子于歸,遠送于野。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飛,頡之頏之②。
之子于歸,遠于將之。
瞻望弗及,佇立以泣。
燕燕于飛,下上其音。
之子于歸,遠送于南。
瞻望弗及,實勞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淵③。
終溫且惠,淑慎其身。
先君之思,以勖寡人④。
這是一首送別佳作。如果隱去詩的本事,僅從作品本身來看,那么我們首先感觸到的,無疑是充溢于詩中那哀涼的氣氛、沉郁的格調和送者與別者之間極為真摯的情誼。王士禎《池北偶談》 有云: “予六七歲,始入鄉塾受《詩》 ,誦至《燕燕》 、《綠衣》 等篇,覺悵觸欲涕,不自知所以然。”說的正是初讀此詩時人們所共有的那種既朦朧又真切、既欣喜又悲涼的感覺。然而,如果“合本事觀之”,則“家國興亡之感,傷逝懷舊之情,盡在阿堵中。《黍離》 、《麥秀》 未足喻其悲也,宜為萬古送別之祖。” (王士禎《分甘余話》 )那么,這首被前人如此推賞的詩作究竟緣何而作呢?
歷來研究者大都相信 《詩序》的說法: “《燕燕》 ,衛莊姜送歸妾也。”衛莊姜是衛莊公的妻子,歸妾指衛莊公之妾戴媯。莊姜美而無子,戴媯生子名完,莊姜就將完作為己子,并立為太子。莊公卒后,太子完即位,被異母弟州吁殺害。兒子既死,自然動搖了生母的地位,戴媯在衛國立足不住,只得返回自己的娘家所在地——陳國。在她臨行之際,莊姜遠送于郊外,并作此詩以述懷。
詩的本事既然如此,那么這首詩就不能被簡單地當作一般的送別之作來對待,其中所包含的,不僅有喪子所帶來的痛苦、國難所造成的遺恨,而且有因與戴媯永別所產生的沉重感傷。從詩的第四章來看,戴媯心地善良,性情溫順,莊姜對她非常信任。二人關系這樣融洽,又適逢國家動亂之秋,莊姜自然極不希望戴媯離她而去,但嚴酷的客觀形勢又逼迫得戴媯不得不離去,而且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一離去就很少有回來的可能; 想留住對方卻不能留,也不敢留,愈是不能留,不敢留便愈是想留,當此生離死別之際,詩人能不懷著濃郁的惜別之情而生發出無限感傷么?
然而,詩人并沒有將這感傷立即表現出來,而是先寫下了“燕燕于飛,差池其羽”兩句詩。表面看來,這兩句詩乃是古人常用的托物起興,似與詩旨關聯不大,但仔細分析便可發現,它既是眼前之景的實寫,又暗示了 “春夏之間” (陳子展《詩經直解》 引顧夢麟語) 的送別時令,同時,還興中兼比,以燕子雙飛之樂,反襯自己傷別之悲,從而達到不言悲而悲愈甚的藝術效果。
“之子于歸” ,正面點出戴媯離衛歸陳的事件,接下來便連用 “遠送” 、“瞻望”、“泣涕”三組動詞,來表現詩人依依惜別的痛楚情懷。既曰 “遠送”,則送者與行者的關系自然非同一般; 不僅 “遠送”,而且 “遠送于野”,更進一步,當行者漸行漸遠的時候,送者還繼之以 “瞻望” ,當 “瞻望弗及”之際,竟至于 “泣下如雨” ,這該是何等的深情! 又該是何等的沉痛!
但即便如此,詩人猶覺未盡己意,故以重疊復沓而又略加變化的手法于以下兩章反復申言,借以加深加重感情的濃度和感人的力度。你看,同是描寫燕子飛舞,而三章的側重就不盡相同: “差池其羽”寫其忽前忽后,“頡之頏之”寫其忽上忽下,“下上其音”寫其叫聲忽高忽低; 同是描寫遠送和泣涕,從 “遠送于野”到 “遠送于南”,從 “泣涕如雨”到 “實勞我心”,就有一種方位的變化和悲情的沉潛。如果說,前者是寓情于景,以景襯情,那么,后者便是不假雕飾,直抒情懷了。《朱子語類》 謂其 “譬如畫工一般,直是寫得他(她) 精神出” ,可謂一語中的。
詩到此本來就應完結了,可詩人別具手眼,從送別轉到對戴媯人品的敘說,一方面指出她老實、溫和、謹慎的性格特點,另一方面又著重點明她懷著對先君 (衛莊公) 的思慕,竭誠幫助了自己。這樣,就不僅贊美了戴媯的為人,揭示了兩人間的親密關系,而且也巧妙地暗示了上面三章 “遠送”、“瞻望”和 “泣涕”的緣由,補足了惜別之情。
這首詩的突出特點是情感真摯,形象生動,使人讀后,一位對親友披肝瀝膽、至誠相待的女詩人呼之欲出,千載之下猶凜凜然有生氣。詩而至此,難怪許彥周謂其可以 “泣鬼神”,王士禎譽之為 “萬古送別之祖”了。
注釋
①差(ci)池: 不齊。②頡 (xie): 上飛。頏 (hang): 下飛。③塞:誠實。淵: 深厚。④勖(xu):勉勵。寡人: 國君自稱,這里指莊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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