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皂
客舍并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咸陽;
無端更渡桑干水。卻望并州是故鄉!
此篇歷代多作賈島詩。然其同時人所選編的《元和御覽詩集》題作劉皂《旅次朔方》。惜劉皂生平不詳。但桑干河不流經朔方郡,《御覽集》之題與詩不合,仍以《渡桑干》為是。
這是公認的名篇之一。詩旨不過言久客思鄉,是古典韻文中的習見主題。羈旅鄉思之作特多,是我民族安土重遷觀念特深的反映。我國人重倫理,對世代生于斯、老于斯的故土,有著生命相連的依戀感與骨肉情;愈是飽嘗客居異鄉的白眼與孤獨的寒士,愈覺鄉情暖人,鄉愁揪心。而寒士只有拋家離井,才能碰碰仕途的運氣。盛世自信之士,感到“大道如青天”,鄉思哀而不傷;衰世失意之士,卻痛感“出門即有礙”,不能不刻骨鏤心了。試品唐代前后期思鄉曲中的不同況味,世情歷歷如見。
《渡桑干》詩語淺易,自宋至今卻有截然相反的二解:一說為自并州渡桑干歸鄉途中所作,一謂自并州渡桑干離鄉更遠時之感。問題只在并州、桑干之于故鄉,孰近孰遠?唐并州地處咸陽東北方,桑干河復在并州北面東流入海。咸陽、并州、桑干三地是詩人感發之由,構思的關節。前二句述自咸陽客居并州的十年鄉思之苦,后二句是自并州又渡桑干離鄉更遠之際的鄉思之痛,一處比一處遠,一層較一層深。首句突出“十霜”,言其久客困倦之情;次敘日思夜夢,心魂長繞咸陽。身羈并州而心歸故鄉,身心異處的難堪情味中,一股急欲離并州的焦灼心情,隱然可見。前二句極寫“并州非故鄉”,為結句“并州是故鄉”的反跌。“無端更渡”句作大幅度的騰挪跳躍,為引發末句蓄勢。“無端”似詩人自己也覺莫名其妙:已然追悔久客異鄉,而今還要“更渡桑干”,誰知前程是不是會更蹭蹬莫測?!人每于厄運可預感而難預見之際,最易惶恐。面臨人地愈生、歸心更無望的茫茫去路,回首久居的并州,不禁轉念:此處終究已經熟習似故鄉,離鄉較近家訊易得,況回味鄉夢也是親切……而今而后,恐求為并州而不可得。這才發覺“并州”的二重性,可厭也可戀,不是故鄉又似故鄉。把戀鄉之情寫得曲折淋漓。人總是那么怪,直要到真分離才覺出離不開,轉折才促人重新審視。“渡桑干”是身心的更大背離,也是出人意外的感觸的情由,其間飽蘊命不由人的寒士悲辛。
旅寓十年,交游歡愛,與故鄉無殊。一旦別去,豈能無依依眷戀之懷,渡桑干而望并州,反以為故鄉,此亦人之至情也。( 〔宋〕)謝枋得《唐詩絕句注解》)
余謂此(賈)島思鄉作,何曾與并州有情?其意恨久客并州,遠隔故鄉,今非惟不能歸,反北渡桑干;還望并州,又是故鄉矣。并州且不得住,何況得歸咸陽! (王世懋《藝圃園擷余》)
咸陽即故鄉。客并州非其志也,況渡桑干乎?在并州且憶故鄉,今渡桑干,望并州已如故鄉之遠,況故鄉更在并州之外乎?必找此句,言外意始盡。久客不歸,復爾遠適,語意殊悲怨。(黃生《唐詩摘抄》)
謂并州且不得久住,況咸陽乎?仍是思咸陽,非不忘并州也。(沈德潛《唐詩別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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