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夔
黃云承襪知何處,招得冰魂付北枝。
金谷樓高愁欲墮,斷腸誰把玉龍吹。
宋人于梅特別“著意”(紀曉嵐語),梅花那清高孤峭的形象是他們高雅內斂人格的絕好象征,所以有《梅苑》、《梅譜》、《梅花喜神譜》那樣的專題編著。姜夔也是以好梅著稱的,詩詞中共有近二十首詠梅之作。這首《綠萼梅》可能與八首《卜算子》詠梅詞同是南宋寧宗開禧三年(1207)作者游觀梅花時的作品。
綠萼梅是梅品之一種,顧名思義,以花萼為綠色而稱奇。作者緊緊抓住這一特征,以晉朝洛陽巨富石崇的愛妾綠珠來比擬。“綠珠”之名與“綠萼”首先達成了字面上的對應。以美人擬花,正如以花喻美人一樣,在今天看來已是一種“庸才”的修辭,但在唐宋之際這仍是頗令詩人興奮的技巧,尤其是以美人擬花品,避開了對花容花貌的正面描寫,從而突出了花韻花魂的勾攝,更是詠物中難得的構思。這里,詩人不直接寫梅花,而從美人起筆。“黃云承襪”一句,化用了曹植寫美人的《洛神賦》“凌波微步,羅襪生塵”之意,寫出了一個罹怨佳人,夷猶邈綿的形象。詩人的主旨自然不是寫美人,于是第二句一接,把這一形象幻變為梅花。“招魂”之意最早出自《楚辭》,詩人這一思路的直接前提則是杜甫有詠美人王昭君“珮環空歸月夜魂”之句。“北枝”,語出《幼學》“庾嶺梅開,南枝先,北枝后。”擷此二字,也不過是交代梅枝而已。一、二兩句完成了美人到梅花的比擬轉換,從遠處寫來而歸于實處,這構成了一個層次。三、四兩句也是如此。“金谷”是當年石崇在洛陽的別墅名。綠珠生得十分美麗,權貴孫秀極想得到她,石崇不允,孫秀便假傳圣旨,收石崇下獄。綠珠為了殉情,便墜樓而死。“玉龍”,指笛子。古笛曲有梅花落,李白詩句“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即演此義。從字面看這兩句是寫美人的一次遭遇,美人正愁絕,哀曲偏又起,有一個感情的遞進,但題里卻是寫梅花的飄零。用一個美人的悲劇來比擬梅花的凋零,自然同時把美人的哀怨賦予了落梅這一形象。于中可見詩人對落梅的憐惜和哀悼,其中又不無對自身清貧境況的凄情傷感。這是單詠梅花風容姿態所難以獲致的內容。從全詩筆墨情趣看,美人與梅花,一縱一收,縱而遠處取神,收而韻有所歸。筆觸穿梭在美人、梅花之間,不即不離,虛實相生,表里影附,正符合姜夔所言“想高妙”的構思特點。典故不僻,用得機動靈活,又實現了他“熟事虛用”的主張,足見此詩是姜夔的一次精心佳構。
曾有學者指出,“宋人常常把自然擬人化”,擬人化的描寫是宋詩的一個表現特征。姜夔詠物的詩詞也多表現出這一技巧,如寫荷花“日暮,青蓋亭亭,情人不見,怎忍凌波去”等。就此詩而言,也與他梅詞“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云云大致相同。我們還可以找到更遠一點的英雄之見。黃庭堅詠水仙花云“凌波仙子生塵襪,水上輕盈步微月。是誰招此斷腸魂?種作奇花寄愁絕。”明眼一見不疑,黃詩、姜詩之間有著明顯的紹述演進之跡(蘇軾黃州海棠詩也有類擬的構思)。這說明,這樣的寫物思路在宋詩中有著一定的普遍性。說到底,這是一種側面描寫的方式,它是宋人在唐詩占盡天地風月的形勢下追求新的興奮點和表現域的策略所在。讀這樣的詠物之作,很難形成一個關于物(比如姜夔此詩的梅花)的清晰、完整的直觀印象,總有“霧里看花,終隔一層”的感覺,但是,在與所詠之物的虛委周旋中卻勾攝出了它的神理本質,這是宋人擬人寫物法在表現上的優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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