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井底引銀瓶》原文與賞析
白居易
止淫奔也
井底引銀瓶,銀瓶欲上絲繩絕。
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
瓶沉簪折可奈何,似妾今朝與君別。
憶昔在家為女時,人言舉動有殊姿。
嬋娟兩鬢秋蟬翼,宛轉雙蛾遠山色。
笑隨戲伴后園中,此時與君未相識。
妾弄青梅憑短墻,君騎白馬傍垂楊。
墻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
知君斷腸共君語,君指南山松柏樹。
感君松柏化為心,暗合雙鬟逐君去。
到君家舍五六年,君家大人頻有言:
“聘則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蘋蘩。”
終知君家不可住,其奈出門無去處。
豈無父母在高堂,亦有親情滿故鄉。
潛來更不通消息,今日悲羞歸不得。
為君一日恩,誤妾百年身,
寄言癡小人家女,慎勿將身輕許人。
這是一個愛情婚姻的悲劇故事。悲劇的根源既不是男女雙方門第的懸殊,也不是男方的始亂終棄,甚至也不是男方父母的直接逼迫離異。封建禮教的壓迫固然是釀成悲劇的根本原因,但這又是通過女主人公特有的個性來實現的。
一開頭刻意設置的兩組比喻便頗可玩味。它所喻示的,并不單純是“絕”與“折”的悲劇結局

從“憶昔在家為女時”到“暗合雙鬟逐君去”一節,是女主人公自敘和對方相遇、結合的過程,也可以說是整個悲劇的喜劇前奏。
“憶昔”四句,在仿佛是客觀地轉述“人言”中,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對少女時代青春容顏的自賞。“嬋娟兩鬢秋蟬翼,宛轉蛾眉遠山色”,是對“殊姿”的具體描繪,卻只用清麗輕柔的筆觸稍作點染而不施濃墨重彩,使讀者從這有代表性的局部去想像她那整個明麗天然的風韻。
“笑隨”六句,寫與對方的相識,是故事的正式開始。“笑隨戲伴到園中,此時與君未相識”,少女時代的生活是單純而無憂無慮的,這里特意點出“與君未相識”,正是要使相識前的單純愉快與相識后的悲歡離合形成鮮明對照。相識的場景寫得簡潔而充滿詩情畫意。李白《長干行》用“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來描繪兩小無猜的天真嬉戲,這里的“弄青梅”卻是天生麗質的少女不脫稚氣而又略帶嬌羞的傳神寫照。在短墻的另一邊,是騎馬佇立的少年。白馬和垂楊,不但襯出了他的英武俊美,也襯出了他的飄逸風流。這樣一種“墻頭馬上”邂逅相遇的場景,對于正處在青春覺醒期而又缺乏社交自由的少男少女,無疑是心靈上的一次強烈沖擊。在滿園春色關不住的環境氣氛感染下,雙方的心在短短的“遙相顧”中立即得到了感應與交流——“一見知君即斷腸”。在現代社會條件下也許顯得有些離奇的現象,在古代社會條件下卻顯得合理可信。
接下來“知君”四句,進一步寫出了雙方的結合。感應的強烈迅速,導致了愛情的迅即成熟。值得注意的是,首先采取主動的是女方:“知君斷腸共君語”。盡管在“墻頭馬上遙相顧”的過程中已經由脈脈含情到心心相印,但采取這樣一個決定性步驟卻需要率真和大膽。正是在這種關節點上,顯示出女主人公與“以禮自持”,內心與行動有時不免矛盾的崔鶯鶯一類名門閨秀有著不同的個性,因為在她這種小家碧玉身上,因襲的禮教負擔相對來說是比較輕的。女方的主動又反過來促進了雙方的迅即結合。“暗合雙鬟逐君去”,是一個富于包蘊的詩句。它把“博山爐中沉香火,雙煙一氣凌紫霞”的熾熱情景推到了幕后。當女主人公重新出現在讀者面前的時候,雙鬟分梳的少女已經變成了單髻的少婦。“暗合”二字,正是一個富于象征暗示色彩的鏡頭。結合之后隨即采取的行動是“逐君去”,即所謂“私奔”。這進一步表現出女主人公的個性與追求:她并不以自由結合為滿足,而是要爭取長遠的幸福和合法的地位。這是一個更加大膽的行動,盡管這一行動本身仍不免顯得幼稚。
這一節,整個節奏,風格是歡快明朗,充滿喜劇色彩的。特別是“妾弄”句以下,有意運用頂針句法,續續相生,意致流走,使讀者仿佛感觸到女主人公對美好生活的深情憧憬和柔情召喚。但喜劇在這里只是悲劇的前奏。在“暗合雙鬟逐君去”的同時,悲劇的陰影已經開始籠罩著女主人公了。
從“到君家舍五六年”至“今日悲羞歸不得”這一節,寫悲劇的發展過程與結局。過程敘述得極簡括,一句話就掠過了“五六年”的漫長時間。這里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這位私奔而來的兒媳在漫長的五六年中,似乎并沒有受到“君家大人”的辱罵和驅逐,只不過經常在她面前提到“聘則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蘋蘩”這個封建禮教教條,不承認她的宗法地位而已。二是女主人公已經在她事實上的夫家生活了五六年,究竟是什么想法支持著她,使她能在身分未明的情況下度過漫長的歲月?這兩點似乎說明同一個問題:女主人公當初“暗合雙鬟逐君去”,就是要取得公婆的正式承認取得家庭中的合法地位。。恰恰在這一點上,恪守封建禮教的公婆是絕不肯讓步的,“聘則為妻奔是妾”,就是他們嚴守的原則界限。從另一方面看,如果女主人公安于被歧視的、不合禮法的“妾”的地位,那么她也許可以繼續在夫家待下去,但這恰恰又是把自主的愛情與婚姻看得很重,因而把家庭中的合法地位也看得很重的女主人公所不能忍受的。她在夫家忍受了五六年被歧視的生活,目的就是要用事實上的婚姻來換取合法的承認。當她終于明白這個目的不可能達到,幻想完全破滅以后,“與君別”的悲劇結局便不可避免了。這是封建禮教壓迫釀成的悲劇,也是象女主人公這樣一個不愿忍受封建禮教安排的人物的性格悲劇。“終知君家不可住”,這里是飽含著幻想破滅的痛切體驗的。讀到這里,也就不難明白一開頭那兩組比喻的真正含義。默默無言地生活了五六年,本以為這長期的努力能換來合法地位,可最后才明白,即使到老到死,也絕不可能改變“妾”的身分,離異是不可避免的。這不正是所謂“欲上絲繩絕”、“欲成中央折”嗎?
明知“君家不可住”,但時至今日,又能到哪里去呢?當初“暗合雙鬟逐君去”,實際上就是在愛情婚姻上公然無視“父母之命”。潛逃后不通消息的行動更無異于和父母親戚斷絕了關系。“今日悲羞歸不得”,同樣透露出女主人公不能忍受屈辱的性格。本來,她在夫家之所以待不下去,就不是由于生活,而是由于精神上的屈辱,如果回到父母身邊仍然不能免于屈辱,她又能到哪里去尋求歸宿呢?欲留不能,欲去無所,悲劇的結局已經清楚地顯示出來,具體的歸宿便不再費辭。白居易的有些作品,常有詞繁意盡的瑕眥,有人甚至批評他“寸步不遺,唯恐失之”,從這首詩來看,這個批評倒未必切合。
和上一節側重于具體場景的描繪不同,這一節更側重于人物內心感情的展示,通過直接抒情來渲染悲劇氣氛,引起讀者對女主人公命運的同情。“終知”、“其奈”、“豈無”、“亦有”、“更不”等詞語的開合頓挫,逼出“悲羞歸不得”的悲劇心情,更增強了感染力。
結尾四句,是女主人公由自身悲劇遭遇引發出來的結論。它象是女主人公的自省與自悔,又象是作者對癡情少女充滿同情的告誡,不妨把它看成“卒章顯其志”的一種形式。值得注意的是,這首詩的題目下面有一個揭示題旨的小序:止淫奔也。這很象是后世道學家的嚴厲口吻,讀來不免刺耳。從詩歌的形象、情節,特別是在故事敘述中所透露的感情看,詩人是懷著欣賞、同情的態度來敘述這個始則喜、終則悲的愛情婚姻故事的;對自己筆下的女主人公,并沒有進行道德上的譴責。在自主的愛情婚姻被認為不合法、不道德的社會中,詩人的這種態度,已經很可貴了。但詩人也無法解除封建禮教對于青年男女的壓迫,而給他們安排更好的命運,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只能發出“慎勿將身輕許人”的告誡。我們有理由說,“止淫奔”并非作品的實際主題,因為藝術形象與具體描寫都沒有為這種道德上的譴責提供任何依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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