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原文與賞析
杜甫
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
老去詩篇渾漫與,春來花鳥莫深愁。
新添水檻供垂釣,故著浮槎替入舟。
焉得思如陶謝手,令渠述作與同游。
此詩作于上元二年(761)。時,杜甫五十歲,居成都草堂。考杜甫生平,與江河湖泊接觸較多,但對大海,卻缺乏實地觀照。然詩人直覺中的江水,常呈浩浩蕩蕩、洶涌澎湃之勢,具有大海的磅礴氣勢與寬闊情懷。詩題中一個“如”字,就仿佛突現(xiàn)了江水的海勢,提高了江景的壯美層次,強化了江水的寬度、厚度和動態(tài),足見詩人具有出人意料的想象力。江水如海勢,已屬奇觀,已能激起讀者的興味,使讀者產(chǎn)生期待的心情,希望作者能詳加描述。然而詩題卻偏偏曰: “聊短述”。這就更使讀者產(chǎn)生好奇感:如此奇妙的江上美景,短述焉盡其妙?從而被吸引去細(xì)讀全詩。
既然聊為短述,出語豈能平平?詩人自謂“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即表明了: “聊短述”的良苦用心,爐火純青的藝術(shù)技巧,嚴(yán)肅認(rèn)真的寫作態(tài)度,動人心弦的審美效果。詩人是從審美主體和審美客體兩方面去考慮此詩的創(chuàng)作的。這是精益求精的追求。
正由于杜甫藝術(shù)上的一絲不茍、勇于創(chuàng)新,故至老年臻于出神入化、著手成春的極境。所謂“老去詩篇渾漫與,春來花鳥莫深愁”是也。仇兆鰲評杜甫“少年刻意求工,老則詩境漸熟,但隨意付與,不須對花鳥而苦吟愁思矣。” (《杜詩詳注》卷之十)此說甚是,且與其轉(zhuǎn)引之錢箋可相互發(fā)明: “春來花明鳥語,酌景成詩,莫須苦索,愁句不工也。若指花鳥莫須愁,豈知花鳥得佳詠,則光彩生色,正須深喜,何反深愁耶?”(同上)這里點明,春光明媚,花香鳥語,快樂異常,故不存在花鳥深愁的問題,“莫深愁”乃系杜甫自況。如此解析,頗近情理。至于“渾漫與”中的“與”字,舊本曾作“興”,亦聊備一說。清末郭曾忻云: “所謂漫興,只是逐景隨情,不更起爐作灶,正是真詩。” (《讀杜劄記》)此處強調(diào)任筆所之,自然而然,和“漫與”說可參照。總之,首頷二聯(lián)總體著眼,大處落墨,雖系短述,而語實驚人,雖未直接描寫江上海勢,但胸中之海早已形成。它渾厚深涵,遼闊無垠,大氣磅礴。心中之海,化為筆底之海,必須造成海的氛圍才行,故杜甫采取了虛寫的辦法。正如金圣嘆所說,此“不必于江上有涉,而實從江上悟出也。” (《杜詩解》卷二)然詩人雖寫海勢,畢竟不是海,而是江,故江上之景,亦應(yīng)攝取,若完全避開江水,則海勢亦無所依附,而不成其為江如海勢矣。為此,詩人緊接首頷二聯(lián)虛寫海勢以后,便立即轉(zhuǎn)入實寫江水。故頸聯(lián)云: “新添水檻供重釣,故著(著)浮槎替入舟。”此處雖寫江水,但只是輕輕帶過,不過是聊供垂釣的新添水檻和有意設(shè)置的代替舟船的浮槎而已。如此觸及江水,悟及海勢的寫法,令人舉一反三,玩味不盡。誠如王嗣奭所說: “水勢不易描寫,故止詠水檻浮舟。此避實擊虛之法。”(《杜臆》卷之四)亦如金圣嘆所說:“不必于江上無涉,而實非著意江上也。” (《杜詩解》卷二)故寫江,只淡淡一筆,便從頸聯(lián)轉(zhuǎn)入尾聯(lián)。詩人用一“焉”字,即巧作轉(zhuǎn)折,輸入新意。詩人之語,已經(jīng)驚人。若得陶淵明、謝靈運那樣的高手,使其述作,并同游于江海之上,豈不美哉!尾聯(lián)思路新奇,饒有興味,且與首聯(lián)相呼應(yīng),顯示出詩人對藝術(shù)最高境界的執(zhí)著追求。更為驚人之語也。” (《杜詩解》卷二)此說肯定了杜甫對陶、謝的仰慕與贊頌之情,當(dāng)然是無可指摘的。但杜甫講的是指陶、謝式的高手,而非實指陶、謝;更非指陶、謝不在,只能短述。但就全詩而言,金氏的評價,確有過人之處,特別是對詩與詩題之間的關(guān)系的理解,極其精辟。他寫道: “每嘆先生作詩,妙于制題。此題有此詩,則奇而尤奇者也。詩八句中,從不欲一字顧題,乃一口讀去,若非此題必不能弁此詩者。題是‘江上值水如海勢’七字而止,下又綴以‘聊短述’三字。讀詩者,不看他所綴之三字,而謂全篇八句,乃是述江水也,值江水之勢如海也。則八句現(xiàn)在曾有一字及江海乎?”(《杜詩解》卷二)從金氏評析中,可以得知:此詩詩題與詩中八句,構(gòu)成了一個渾厚海涵、博大精深的整體。雖未寫海,而如海勢;蓋涉江及海,妙悟可得也。此詩以虛帶實,無中生有,出奇制勝,意在言外,令人嘆為觀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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