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櫪馬靜無聲,鄰雞猶怕驚。日華平曉弄春明,暮寒愁翳生。新歲夢,去年情,殘宵半酒醒。春風無定落梅輕,斷鴻長短亭。
這首詞寫元日的景象和感受。值此一元復始、萬象更新之際,彌漫在作者心頭的只是一種糅合著身世之感的無可名狀的悵惘。與此相應,詞中的意象也不期然而然地抹上了一層黯淡的底色。
詞的上片以跳蕩之筆概寫由曉及暮的所見所聞,見出作者細膩的藝術觸覺和融情于景的高超技巧。首句“五更櫪馬靜無聲”,渲染未曉時的靜謐。時值五更,萬籟俱寂,連伏于槽櫪的駿馬也悄無聲息。這既是精當的“景語”,更是精妙的“情語”:以全部身心感受并關注著這一切,正暗示出作者中宵醒來后舊夢難溫、百無聊賴的心態。次句“鄰雞猶怕驚”切入將曉時的情景。時近拂曉,啼明在即,鄰雞卻仍然處于固酣狀態,惟恐那第一聲長啼傳來而不得不順應生命的律動,加入那雄渾的晨曲的合唱。“猶怕驚”三字以神來之筆,活靈活現地刻劃出鄰雞“近曉情更怯”的復雜心理。其實,“怕驚”的又豈止是“鄰雞”?此時此刻,作者自己那顆多愁善感的詞心不也在驚悸嗎?隨著黎明的來臨,作者將步入新的一年。在這新的一年里,所遭遇的又將是什么呢?往日的不幸使作者不僅不敢對未來的生活道路抱有任何幻想,相反倒本能地懷著某種憂懼。出于這種心理,它甚至不愿接納新的一年即將到來的事實,而希望“雄雞一唱天下白”的景象遲些展現在自己眼前。然而,天行有常,終于到了旭日東升的“平曉”之時。“日華平曉弄春明”句便轉寫已曉后的情景:太陽的光華撫弄著春天的原野,使之呈現出一片晴明。這一不無生機和活力的景象,固然坦露出作者內心深處尚未盡泯的生活熱情,但隨即“暮寒愁翳生”一句卻又化靈動為板滯,變明媚為晦暗,告訴我們,作者的熱情畢竟是稍縱即逝。“平曉”之后,不續以白晝景象,卻徑自以薄暮景象相接榫,這與其說是出于對蒙太奇效果的刻意追求,莫若說是作者的蒼涼心境使然。唯因心境蒼涼,作者才將鮮亮的白晝景象一筆撇開,而對黯淡的薄暮景象如此垂青——后者正與他的蒼涼心境相愜。“暮寒愁翳生”,如果說“寒”字更多地體現了作者身之所感的話,那么,“愁”字則更多地揭示了作者心之所感。身既為寒氣所侵,心復為愁緒所纏,作者如此步入新歲,庶幾亦可歸于“古之傷心人”之列。
詞的下片改以流宕之筆專就中宵情景著墨,既清楚地顯示出時間的推移,又將作者的感時傷逝之情烘托得更為濃烈。“新歲夢,去年情”二句暗逗元日,以扣合詞題。“殘宵半酒醒”句便將中宵情景攝入鏡頭。夜深靜臥,作者酒意闌珊,思緒遄飛,多少不敢編織的新歲夢想和不堪回首的舊日情事縈繞在他腦際,使他輾轉反側,難以入眠。這里“酒醒”二字,不僅點明作者此時的形態,而且暗示人們,作者黃昏以后曾舉杯痛飲,一以驅寒,二以澆愁,終致一醉。于是,迷離恍惚中,胸中的塊壘暫時得到了消釋。然而,醉時固欣然,醒后倍惆悵。此刻恰值殘宵酒醒,其情若何,不難想見。“春風無定落梅輕,斷鴻長短亭”二句由情及景,而情寓景中。“斷鴻”,即失群孤雁。此處作者隱然有以斷鴻自況之意。“長短亭”,指代行人休憩及餞別之處。秦漢十里置亭。謂之長亭;五里置亭,謂之短亭。長夜無眠,作者的聽覺仿佛變得格外靈敏,連梅花在動蕩不定的春風吹拂下悄然凋落的輕微聲響也傳入了他的耳膜,而失群孤雁在長亭短亭間尋覓“何枝可依”時所發出的凄厲哀鳴,更是如雷灌耳,引發他的聯翩浮想——作者歷盡旅食之苦,煢煢此身,不正象失群孤雁一樣經年流徙、無所依托?顯然,作者因耿耿難眠而傾聽窗外的聲息,不意窗外的聲息卻使他益發耿耿難眠。此夜何極,此情何極!我們依稀聽到了作者發自內心的深沉喟嘆。
毫無疑問,這是一首自傷身世之作。但其中絕少直抒胸臆之語。作者致力于將自己的無限感慨和惆悵融入自己精心構置的“櫪馬”、“鄰雞”、
“愁翳”、“落梅”、“斷鴻”等一系列意象中。因而許多看上去純系寫景的筆墨,略加尋繹,都不難發現作者深藏于其中的感情脈絡。在結構上,作者則以時間的推移為線索,描寫由未曉、將曉、已曉到薄暮、中宵的所見所聞所感,不僅層次井然,而且注意到移步換形,疏密有致。所以讀來既覺其眉目清晰,卻又絕無一覽無余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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