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萬里
太平古寺劫灰余,夕陽惟照一塔孤①。
得得來看還不樂②,竹莖荒處破殿虛。
偶逢老僧聽僧話,道是壁間留古畫。
徐生絕筆今百年,祖師相傳妙天下。
壁如雪色一丈許,徐生畫水才盈堵。
橫看側看只么是③,分明是畫不是水。
中有清濟一線波④,橫貫萬里濁浪之黃河。
雷奔電卷盡渠猛⑤,獨清元自不隨他。
波痕盡處忽掀怒,攪動一河秋水暮。
分明是水不是畫,老眼向來元自誤。
佛廬化作金柁樓⑥,銀山雪堆風打頭⑦。
是身飄然在中流,奪得太一蓮葉舟⑧。
僧言此畫難再覓,官歸江西卻相憶。
并州剪刀剪不得⑨,鵝溪匹絹官莫惜⑩,
貌取秋濤懸坐側。
【注釋】
①“太平古寺”二句:太平寺位于常州武進。鄧椿《畫鑒》載:“兵火間寺屋盡焚,而此殿巍然獨存。” ②得得:特地。③只么:只如此。④清濟:指濟水,發源于河南濟原縣王屋山,其故道過黃河而南,東流至山東,故稱橫貫黃河。⑤渠猛:十分兇猛。渠,大。⑥金柁樓:此處指船上掌柁的地方。⑦風打頭:即打頭風,指逆風。打,舊讀若“頂”,與今俗語同。⑧太一:神名。⑨并(bing)州剪刀:古代并州產剪刀,以鋒利著稱。杜甫《戲題王宰畫山水圖歌》有:“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吳松半江水。” ⑩鵝溪:地名,在四川鹽亭縣西北,以產絹著名,唐時以為貢品。
【評說】
本詩選自厲鶚《宋詩紀事》卷五一。
徐友,宋吉州(今江西吉安)人,善畫水。費袞《梁溪漫志》記有徐友太平寺畫《清濟貫河圖》事,稱其“一筆紆繞,長數十丈不斷,卻立而觀,濤瀾洶涌,目為之眩;仰首近之,凜然若飛流之濺于面也”。湯垕《畫鑒》:“常州太平寺佛殿后壁,有徐友畫水,名清濟貫河。中有一筆,尋其端末,長四十丈,觀者奇之。友之妙,豈在是哉?筆法既老,波浪起伏,得其水勢,相對活動,愈看愈奇。”
從費袞和湯垕的記載看,徐友畫水確是非同凡響,使觀者如真臨洶涌澎湃、浪花飛濺的黃河前面,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和震撼力。費袞、湯垕以寥寥幾十字概而言之,詩人楊萬里以長詩歌之,敷衍鋪陳,自是另有一番景象。這首長詩有三層意思,前八句為第一層,寫詩人游覽太平寺的經過。太平寺遭兵火之劫,只存孤塔枯竹,特地來游覽古跡的詩人大為失望,偶然聽一老僧言斷墻殘壁中尚存徐友一幅古畫,不禁驚喜交集,因為“徐生絕筆今百年”,詩人只是聽前人口口相傳,稱其畫如何妙絕天下,未想到今日能一睹真容。緊接著中間十六句,描繪詩人欣賞徐友畫水之情景。詩人先粗粗一覽,一丈如許的墻上只有一片白色,橫看側看也便如此,詩人不禁有“分明是畫不是水”的失望,這種失望看似全無道理,實則是因為徐友畫水久負盛名,初見之下卻好像名不副實,并無詩人心想的妙絕天下,使人有身臨其境之感。然而當詩人定神細細欣賞時,感受已大不相同:但見清澈的濟水如同一條游龍,蜿蜒直貫濁浪排空的萬里黃河。濟水的清澈和黃河的混濁涇渭分明,清者自清,濁者自濁。這就是湯垕《畫鑒》中所謂的“中有一筆,尋其端末,長四十丈,觀者奇之”的一筆,然而“友之妙,豈在是哉?筆法既老,波浪起伏,得其水勢,相對活動,愈看愈奇”。詩人正是愈看愈奇,以致發出“分明是水不是畫”的感嘆,覺得自己已身處黃河之中,古寺化為掌柁之處,自己正坐在一葉蓮舟中,在如山如雪的波濤之中迎風而上。此十六句充分顯示了徐友畫水的高超筆法和其畫具有的動人心魄的感染力。詩的最后五句抒發詩人觀畫后的感慨:面對著殘垣斷壁中的稀世珍寶,最鋒利的并州剪刀亦剪不得,只好不惜巨絹來臨摹一幅,雖只能取其貌而少其神,但也好在自己官歸江西后,掛于座位一側聊以自慰一番。詩人對古畫的得不到妥善保存,亦深感可惜。
在這首長詩中,詩人較明顯地運用了以畫法為詩法的手法。徐友畫水是波浪起伏,紆繞回環,詩人所題詩亦是如此,感情如波瀾迭起,起伏不斷。詩人由乘興看古寺到見古寺衰頹的“不樂”,由聽僧言壁間有徐友古畫的驚喜交集到“分明是畫不是水”的再次失望,又到“分明是水不是畫”的嘆為觀止,最后到“并州剪刀剪不得”的深深遺憾,其感情一波三折,幾起幾伏,其中又始終貫穿著一條明晰的線,即詩人對徐友畫水“妙天下”的盛贊,這條線就如徐友畫水中的清濟一筆,橫貫黃河之中,使這篇長詩形散而神不散,脈胳清晰。而詩人長篇大作“掃千軍,側三峽,穿天心,透月肋”(周益公《誠齋集》題跋)之氣勢亦和徐友畫水之壯觀、磅礴的氣勢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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