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趙翼·題元遺山集》原文賞析
身閱興亡浩劫空,兩朝文獻一衰翁。無官未害餐周粟,有史深愁失楚弓。行殿幽蘭悲夜火,故都喬木泣秋風。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
清代的漢族文人,總對異族統治下的生活難以泯滅屈辱之感,盡管清代歷朝的統治者采用文字獄和科舉的軟硬兼施政策,但文人的抵觸情緒和抗爭思想,有如壓在磐石下的竹鞭,仍在曲曲彎彎地生長,總在尋找破土而出的機會。趙翼這首詩,便是這樣的一支竹鞭。
元好問(1190-1257)金元之際的文學家,字裕之,號遺山。祖系出自北魏拓跋氏(后改元氏)鮮卑族,金宣宗興定五年(1221)進士。哀宗天興初入翰林、知制誥,官至尚書右司員外郎。金亡不仕,在家筑野史亭,記錄了金代的大量史料。元好問的詩風沉摯悲涼,在文學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趙翼對遺山極為敬佩,他的《甌北詩話》特辟一卷論元遺山詩(兼及人品),認為是繼蘇軾、陸游后的又一座豐碑。趙氏既是文學家,又是歷史學家,所以他能站在比較公正的立場上對遺山作出全面的評價。也正因為本詩是讀罷《遺山集》后的興感之作,所以格調和遣詞上無疑受到元氏的若干影響。
“身閱興亡浩劫空,兩朝文獻一衰翁。”首聯即概括地寫出元好問所處金元易代的時代背景和他在保存文獻上的功績。元好問是“代王言”的近臣,他是親眼看到哀宗自縊、國破家亡的慘禍的。這場浩劫使金朝的皇家圖籍檔案毀于一炬。元遺山痛感保存史料是史官的職責,因此才能忍辱含垢地活下來,憑著記憶和采訪,寫下了《壬辰雜編》等著作,為后人編《金史》提供了很多寶貴的資料。金朝文獻,尤其是元氏身歷的宣哀兩朝的君臣言行,實賴遺山的著述而得以為后世所知,所以趙翼予以極高的評價。
頷聯緊承上句,進一步為遺山的行為辯護。對于這一聯的構思,《甌北詩話》有一段作出了很好的說明,他說:“于是構野史亭于家,凡君臣事跡,采訪不遺,至百余萬言。所著《壬辰雜編》等書,為后來修《金史》者張本,其心可謂忠且勤矣!中崔立功德碑一事,不免為人訾議;然始終不仕蒙古,則確有明據,故郝經所撰墓志及《金史》本傳,皆云‘金亡不仕’,是可謂完節矣。乃李治、徐世隆二序,俱以其早死不得見用于元世祖為可惜,此真無識之論也。設使遺山后死數年,見用于中統、至元中,亦不過入翰林、知制誥,號稱‘內相’而已,豈若‘金亡不仕’四字,垂之史冊哉!余嘗題其集云: ‘無官未害餐周粟,有史深愁失楚弓。’頗道著遺山心事矣。”這確實反映了趙翼的進步歷史觀。不做元朝的官,已經不玷名節了,又何必效伯夷叔齊的愚忠,為不食周粟而餓死呢?何況遺山的茍活,是生怕楚弓——金朝的文獻失散,那么他的活難道比殉節這種無謂的死遜色么?這種觀點,其實是對二程以來“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理論的痛斥。
“行殿幽蘭悲夜火,故都喬木泣秋風”這一聯補敘“浩劫”,一悲一泣,寫盡元遺山的創巨痛深。上句描繪了幽蘭夜火這一標志金亡的畫面。天興三年(1234),宋和蒙古南北對蔡州 (今河南汝南)合圍,城破,哀宗自縊于幽蘭軒,旋為部下火葬,可見這幕悲劇在遺山是刻骨銘心的。下句則用社稷壇邊的大樹在秋風中哀泣它的凋零,想象遺山對故國的眷戀。金朝自太祖完顏阿骨打定鼎會寧(今黑龍江阿城南)至蔡州國亡,歷一百二十年。立國時種植的樹木當已參天了,但它們已為敵國所有,樹若有知,一定在泣訴它的不幸呢。這句脫胎于遺山 “喬木他年懷故國”(《壬辰十二月車駕東狩后即事五首》)一句,但由于寓情于景,顯然比原句要更勝一籌。
末尾結穴到《元遺山集》上,專對元氏的詩歌創作給予評價。在趙翼看來,國家的淪喪雖是大不幸,但對愛國詩人來說卻正相反,原因是他的心靈在經受激烈的撞擊后,必能進發出耀眼的火花,因此這富有真情實感的詩篇也必然具有詩史的價值。滄桑的變故,反而成就了詩家的名聲,這豈非大幸?《甌北詩話》云: “蓋生長云、朔,其天稟本多豪健英杰之氣,又值金源亡國,以宗社丘墟之感,發為慷慨悲歌,有不求而自工者,此固地為之也,時為之也!”又云: “此等感時觸事,聲淚俱下,千載后猶使讀者低徊不能置,蓋事關家國,尤易感人。” 皆可為此聯注腳。
趙翼之所以對遺山詩“低徊不能置”寫下了如此動情的感想,我以為是因為不久前也曾發生過一場浩劫,也出現過一批“賦到滄桑句便工” 的詩家之故。如趙氏十分推崇的吳偉業,就是其中之一。再遠一些的,文天祥何嘗不是如此。趙翼都用與元好問相似的筆調歌頌過他們,這就不得不懷疑趙翼有以古人酒杯澆胸中塊壘的深刻用意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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