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經典文章賞析·歐陽修《送曾鞏秀才序》原文|注釋|賞析
歐陽修
廣文曾生,來自南豐,入太學,與其諸生群進于有司。有司斂群材,操尺度,概以一法,考其不中者而棄之。雖有魁壘拔出之材,其一累黍不中尺度,則棄不敢取。幸而得良有司,不過反同眾人嘆嗟愛惜,若取舍非己事者。諉曰: 有司有法,奈不中何! 有司固不自任其責,而天下之人亦不以責有司,皆曰: 其不中,法也。不幸有司尺度一失手,則往往失多而得少。嗚呼,有司所操果良法邪?何其久而不思革也。
況若曾生之業,其大者固已魁壘,其于小者亦可以中尺度,而有司棄之,可怪也。然曾生不非同進,不罪有司,告予以歸,思廣其學而堅其守。予初駭其文,又壯其志。夫農不咎歲而菑播是勤,其水旱則已,使一有獲,則豈不多邪。
曾生橐其文數十萬言來京師,京師之人無求曾生者,然曾生亦不以干也。予豈敢求生,而生辱以顧予。是京師之人既不求之,而有司又失之,而獨余得也。于其行也,遂見于文,使知生者可以吊有司,而賀余之獨得也。
本篇序文,是北宋仁宗慶歷元年(1041)歐陽修給曾鞏的臨別贈言。上一年,歐陽修從乾德召還復校勘,遷太子中允。曾鞏有上歐陽學士第一書,歐陽公見而奇之。到慶歷元年,歐陽修求補外通判滑州。曾鞏則入太學,居數月后歸,有上歐陽第二書。這篇文章就是在曾鞏回去之前,歐陽修還未通判滑州之時寫的。曾鞏字子固,江西南豐人,是唐宋八大家之一,也是歐陽修的學術的主要繼承者。他少年時與王安石要好,后來王安石變法,他持論不滿。這一年,曾鞏赴禮部應考,被有司黜落。后來去見歐陽修,歐陽修對他的遭遇深表同情,在他回去時寫了這篇序文贈給他。這一方面說明歐陽修慧眼識英才,給有真才實學者以必要的支持,使其繼續求進,以發揮其才智,為國效勞。另一方面,也說明歐陽修對當時不合理的科舉制度,以及徒具形式而不切實際的文風,表示強烈的不滿,從而為他今后的科舉改革和古文的振興開了先河。
作者先說明曾鞏的身份和籍貫,說他是廣文館的太學生,是國子監中學進士業的生徒。當時他正與一群生員,赴禮部接受試官的考試。文筆恬淡流暢,提綱挈領,不枝不蔓,敘事分明。接著談到試官的收集眾多人材,所掌握文章的標準,是很簡單的一個只重形式而不重實際的辦法,考生考不中便要遭到拋棄。即使有出類拔萃的人材,只要有一點小毛病,就要被試官黜落。作者一轉入正題,就直截了當,指出北宋考試制度的弊端,批評試官執一而論,糟塌了人材。態度極其鮮明,觀點十分正確。而文字依然是那樣的質樸翔實,說理性很強,深深地切中了時弊。這里指摘的主要是“有司”。作者在分析有司中人有些雖是好的,但不起什么作用之后,接著指出:有司本來不負其責任,天下的人也不因此而去責問有司。他們都說:這些優秀生考不中,都是法度的問題。而有司的考試尺度一有差池,就往往坑害了那些有用的人材。這里文筆婉轉,氣勢跌宕,很有章法。通過情感深重的感嘆之后,作者還是把鋒芒指向有司身上,鄭重地質問:“有司掌握的果然是好辦法嗎?為什么長期不去改革它呢?”這一段,歐陽修連續八次提到了“有司”,真是鍥而不舍,窮追到底。不合理的考試制度,總是由人所制訂,而且是由人去執行的。雖然“有司”上面還有更高的決策者,但在考場,試官則是具體行使法度的人,對于人材的損失,他們是負有直接責任的。歐陽修本人在初試隨州時,曾經由于所寫的賦韻不合格律而被黜。因此,他是有切身體會的。正因為知之深,所以他恨之也切,改革的決心也就更大。后來嘉祐二年,歐陽修知貢舉,于是帶頭革除考試的積弊,去掉一切堆砌做作的文字,親自取錄程顥、張載、曾鞏、蘇軾、蘇轍和朱光庭等有真才實學的舉子為進士,為北宋造就了一批對歷史有重大影響的人材。故此,他在這里多次指責“有司”是有來頭的,也是有歷史根源的。
作者在第二段著重談曾鞏的學業和才智,有以印證“有司”的黜落曾鞏,完全是囿于法度,偏于試制,坑害了人材。從而使上下兩段文章前后呼應,形成了有機的契合,在立論上增強了行文的邏輯性和說服力。《宋史·曾鞏傳》記載:“生而警敏,讀書數百言,脫口輒誦。年十二,試作六論,援筆而成,辭甚偉。甫冠,名聞四方。歐陽修見其文,奇之。”因此,歐陽修在這里說他的學業,“其大者固已魁壘,其于小者亦可以中尺度。”是符合客觀事實的。可是有司把他擯棄了,真是奇怪的事。這里又突出刻劃有司的過失,使文章始終保持強韌的批判性。在這種情況下,曾鞏是怎么樣的態度呢?他并沒有去非難那些考取的同行,不怪罪有司,只是對歐陽修告辭而去,打算進一步廣求學問,堅持自己的道德修養,這種自我砥礪的氣度是多么高尚而恢宏! 因而歐陽修初時為曾鞏的文章所驚奇,后來又激勵他操守自恃的志向,就是順理成章的了。在這一段的末尾,歐陽修以農民的耕耘為例,說明農民群眾不責難年成不好,而一樣勤勞操作。如果真碰到自然災害,自不用說; 如果一旦得手,那收獲不是很多的嗎?作者用這樣生動形象的比喻來勉勵曾鞏,情辭是多么的懇切!
末段,作者進一步闡述曾鞏同他的親密關系。說明禮部會試以后,曾鞏在京師曾帶有他數十萬言的書稿,京師的人并沒有賞識曾鞏,而曾鞏也并沒有以此去求告于人。歐陽修很謙虛,他說他怎敢去賞識曾鞏,只不過是曾鞏屈身來看望他罷了。既然是京師的人不賞識曾鞏,而有司又失落了他,那么只有歐陽修自己結識他了。于是在他臨行時,就寫了這篇序文,使了解曾鞏的人能夠知道有司不能識拔曾鞏是一個莫大的遺憾。同時,又慶幸他能夠獨自結識了這樣的人材。這里,作者雖然強調了他同曾鞏認識的由來,以及彼此之間關系的密切,但更其突出的是,把“有司”始終擺在受批判的地位,從而顯示出對不合理的科舉制度亟須徹底改革的必要,對那種盛行于五代末和宋初的綺靡文風的亟須整頓的必要。使主題思想隨之脫穎而出,使人們透過質樸酣暢的論述,領會到一種強烈的藝術魅力。
歐陽修于慶歷元年以校勘遷太子中允,成為京官。后因崇文總目成書,自館閣校勘遷集賢校理同知太常院,請求補外,因此任滑州 (今河南滑縣)通判,而曾鞏則已回到江西撫州去了。由于歐陽修一貫直言敢諫,力陳弊政,大膽提出改革的建議,故此得到仁宗的賞識。到慶歷三年,仁宗起用范仲淹、杜衍、富弼和韓琦等忠諫之臣,分列二府,匡輔朝政。同時增設諫院,取敢言之士任職。歐陽修首先當選,以太常丞知諫院。由此可見,歐陽修在抨擊不合理的科舉制度和薦拔貢才等方面的時論,是深合時宜的。他對文風的改革,也是雷厲風行的。
上一篇:歐陽修《送徐無黨南歸序》原文|注釋|賞析
下一篇:韓愈《送李愿歸盤谷序》原文|注釋|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