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陽《滇南游記——青溪三潭記》原文與賞析
李元陽
溪在點蒼山馬龍峰之南。正德庚辰,予嘗游焉。嘉靖辛丑,郡守楊公、邛崍祠部許公玉林,招予復至溪上。丙辰,又同郡馬公元岡、貳守任公積齋深窮其源。源出山下石間,涌沸為潭,深丈許,明瑩不可藏針。小石布底,累累如卵如珠,青綠白黑,麗于寶玉,錯如霞綺。才有墜葉到潭面,鳥隨銜去。潭三面石崖,其凈如拭,纖塵不住,觀玩久之。乃側上左崖石罅中,避雨而坐,俯瞰潭水,更互傳杯,不覺盡醉。右崖有“禹穴”二字,楊公所刻。出潭東行,見石上流泉,漸靡成渠,最滑不可著足。有輕躡者,輒失腳落。中潭深二丈許,以水明見底,人多狎易之,不知其叵測也。下潭水光深青色,中潭水光鴉碧色,上潭水光鸚綠色。水石相因,水光愈浮,石色愈麗。予每一至溪上,縠紋璧影,印心染神。出溪雖涉塵事,而幽光在目,累月不能忘。緣溪而出,水之所經,因地賦形,圓者如鏡,曲者如初月,各有姿態,皆可亭以賞其趣。馬、任二公,嘗建濯纓亭,今廢矣。此溪四時不竭,灌潤千畝,人稱為德溪云。
這是一篇文筆優美、情采盎然的山水游記。在今云南省大理市西北橫亙著云嶺橫斷山脈,點蒼山,一名蒼山,又名靈鷲山,就是這一山脈中的名山峻嶺。它位于洱海與漾濞江之間,北起龍首關 (上關),南止大理市下關的天生橋,橫列如屏,綿延42公里,橫廣24公里,景色明媚如畫。蒼山十九座山峰壁立嵯峨,蒼翠欲滴,風景如畫; 山峰海拔多在3000米以上,主峰馬龍峰達4122米,挺拔峭立; 山頂之上終年積雪,與云相接,十八條溪水從山間流下,懸瀑飛泉,四季不絕。山上云霧多姿,變幻莫測,或如玉帶橫腰,或如仙人指路。云、雪、峰、溪構成蒼山的四大奇觀,古往今來吸引著無數游賞者,不愧是我國南部的一顆色彩絢麗的寶石。
嘉靖九年 (1530),本文作者李元陽曾與貶謫云南的才子楊慎同游點蒼山,留連盤桓四十余日。楊慎中過狀元,文才甚佳,寫有著名的《游點蒼山記》一文。文中這樣描繪點蒼風光:“一望點蒼,不覺神爽飛越。比入龍尾關,且行且玩,山則蒼龍疊翠,海則半月拖藍,城郭奠山海之間,樓閣出煙云之上。香風滿道,芳氣襲人。余時如醉而醒,如夢而覺,如久臥而起作,然后知吾曩者之未嘗見山水,而見自今始。”一段話將蒼山勝概描摹殆盡,風光奇美,如入畫中。
青溪在主峰馬龍峰之南,文章開頭即已點出其方位,這在山水記中是不可或缺的一筆。唐·柳宗元《永州八記》之一《鈷鉧潭記》開篇即云:“鈷鉧潭在西山西”,可見點出方位之重要。文章接下記述了三次游賞此地的時間及同游者,表明對此地的喜愛。第一次在“正德庚辰” (1520),第二次在“嘉靖辛丑” (1541),這一次在嘉靖“丙辰” (1556),三次游賞的時間跨度較大,同游之人也不同,但游興不減,似乎愈來愈濃,并撰文為記,可見作者之情。
青溪有上、中、下三潭,文章依其次序,先從溪水源頭的上潭寫起,“涌沸為潭”言簡意賅,指出溪水成潭的實際情況,起著聯系溪與潭的作用。這一潭碧水“深丈許”,卻“明瑩不可藏針”,作者用寥寥幾筆就將潭水清澈宜人的風貌寫了出來。接著作者又具體地形容潭水的清瀅可愛。從潭上俯視,“累累如卵如珠”的小石布滿潭底,小石的顏色則是“青綠白黑”。這一描繪可與柳宗元《至小丘西小石潭記》對照:“下見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為坻、為嶼、為嵁、為巖。”柳文寫石是潭下的巖石,李文寫石是潭下的卵石,其形狀、顏色盡入筆底。“麗于寶玉,錯如霞綺”八字將小石的鮮麗、明透和五彩斑斕的形貌進一步寫出,著墨無多,歷歷可見,文字雅潔,極富情趣。“才有墜葉到潭面,鳥隨銜去”是解釋潭水保持清澈的關鍵一筆,鳥顯然成了大自然的清掃工,當然其中也帶有作者的內在感情。
小潭本身寫畢,作者又轉寫潭四周景況。“潭三面石厓,其凈如拭,纖塵不住”,仍是從“潔”入筆,有了明凈的潭水,更須有一個明潔的環境,兩者相得益彰,才能襯出潭水的可愛。山川景物的美既是客觀的,又是主觀的,因而游賞者的感情投射是極為重要的,移作者主觀之情于客觀之物、使其帶有作者的理想,才能將景物描繪得傳神入畫。作者一行避雨于左崖石罅,傳杯飲酒,樂在其中。“不覺盡醉”是寫人,酒是醉人之物,風景也是醉人的,作者一行醉于石罅中,與其說是醉于酒,莫如說是醉于潭景更為恰切。景中有人,人心中又可幻化出無限風光,山水游記感人處,就在于作者與讀者之間因景生情與因情生景二者的共鳴諧振。
從上潭到中潭,作者以“出潭東行,見石上流泉,漸靡成渠,最滑不可著足,有輕躡者,輒失腳落”數句作為過渡,承接自然,水仍然是穿針引線之物。由于作者對上潭已有詳細的描繪,因而作者寫中潭就有意簡省筆墨,僅寫它“深二丈許”,至于“水明見底”的特征與上潭無異,不過由于它深于上潭,故用“人多狎易之,不知其叵測也”之語與上潭區別,詳略得當,神采盡在。
寫中潭略于上潭,寫下潭更為簡略,連過渡語句都沒有,僅用水色將三潭的區別寫出。這種寫法看似平常,實際上滲透著作者經營布置的藝術匠心。“深青色”是下潭水色,“鴉碧色”是中潭水色,“鸚綠色”是上潭水色,三潭水色從上潭到下潭是逐漸變深的。由于先交代了上、中二潭的深度,下潭深度雖沒有形諸筆墨,卻由水色形象地暗示了出來。用比較方法寫三潭水色,可加深讀者印象,避免重復,可謂一箭雙雕。至于敘述次序從下潭寫至上潭,表明作者有意通過這種安排省略中潭到下潭的過渡承接,是作者惜墨如金的具體體現。為與前面的描寫照應,作者又以“水石相因,水光愈浮,石色愈麗”十二字概括出三潭的共同特征,至此,青溪三潭描寫結束。
孔子說過:“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 知者樂,仁者壽。”(《論語·雍也》) 山川景物對于不同性格的人所起的作用也不同。本文作者對于水似乎有無限深情,“縠紋璧影,印心染神”以下三句是對于水光作用于人的情感的描述,表達了他寫作此文的目的所在。三潭寫畢,作者并沒有就此擱筆,略抒情懷以后,興猶未盡,轉寫溪水“因地賦形”的景觀。“圓者如鏡,曲者如初月”是作者帶有情感色彩的比喻、表現出作者的閑情逸致。他認為這些景觀都可以建亭以便觀賞風景,對于“濯纓亭”的廢棄,作者是有感懷之情的。“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孟子·離婁》),比喻超脫塵俗,操守高潔,濯纓亭之起名即源于此語。作者于文末拈出此廢亭之名,用意也很明顯,寫三潭之清澈,正是象征自己志趣的高潔,而點明自己志趣所在,又是這篇山水游記的寫作主旨。
三潭及溪水的審美價值已在文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而對溪水“灌潤千畝”的記述,又轉從其功利價值落筆,并非閑筆。寫山水記而聯及人事,得力于作者善于學習柳宗元《永州八記》的筆法,使文章除了搜奇攬勝之外又有了充實的內涵。
劉勰說:“情者文之經,辭者理之緯。經正而后緯成,理定而后文暢。”(《文心雕龍·情采》) 這篇游記優美流暢,剪裁得當,作者心中有一股不可抑制的故鄉情懷,又輔之以辭采清雅的文筆,才使這篇游記產生極深的感人魅力,讀者的感情也可得到升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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