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珩《南岳絕句三首》原文與賞析
高珩
花放不知名,稻秀猶能長。
芳草隱清流,但聽清流響。
幾月舟行久,今朝倦眼開。
萬峰飛舞處,一片大江來。
南岳云中盡,東流海上忙。
逐年圖畫里,著我在瀟湘。
這三首詩,乍從字面看來,似覺平淡,了無寄意,然細咀嚼之,則覺含蘊深厚,情味無窮,是一組平淡而有思致的佳作。
清康熙十一年 (1672),詩人奉命到南岳祭祀,寫了許多題詠詩,這是其中的三首。據詩猜度,這可能是行近南岳或初到南岳時所作。先看第一首。一個京官,帶著殊常的使命,來到這“五岳獨秀”的佳境,不為奇山異水和獨特的景點所吸引,卻首先對極平常的野花、秀稻、芳草、清流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事情的本身就很有一些懸念的效果。不過頭三句的敷陳,語似平鋪,意無曲折,人們還是很難揣摩出什么深層的妙處。到結句筆鋒一轉,寫“但聽”的專注,幾欲將肩負的使命忘得一干二凈; 最后著一“響”字,使安祥靜謐的人世間忽然充滿了青春的活力,這就著實耐人尋味了。
如以常理推之,會認為此詩表達了一種不甘寂寞的情感,其實是個很大的誤會。高珩身為朝廷院部大臣,已非在野的清流之屬,故其于“響”心向往之,決不是什么欲求出人頭地的呼聲,而是對一種遠離囂囂塵雜和惡濁官場的常態自然及高尚情操的景慕與追求。結句解開了前三句的包袱,構成了一個不凡的境界,表達了一個完整的情感,這真是絕句功夫全在最后的一筆。
當然,人們有理由懷疑這種情感,它究竟是真情的流露還是騷人墨客無病呻吟的文字游戲呢?考察高珩的其他作品,令人相信他的誠摯。他在一首題名為《送阮亭東歸時予亦有歸志》的詩中說:“青山約略有前期,猶聽驪歌亂客思。少折都門東去柳,霜條留待我歸時。”便明白地表達了要回到樸素、明凈的大自然里去的趣向。其室名“棲云閣”、晚號“紫霞道人”也不能不是這種思想發展的又一個標志。
他為什么會有這種感情呢?大約是一個心地比較正直、不欲長與世俗浮沉的人,在封建官場混久了,看透世事,于理念上漸有返樸歸真的定向趨勢,因特定事物 (如景物) 引發其潛在意識的流露,自然產生的一種創作心態。高珩官至侍郎,歷任禮部、吏部、刑部之官,熟諳官場底蘊,故而頭腦比較清醒。他在一首名為《歸舟雜興》的詩中寫道:“逐舉移舟屢轉蓬,乘流自可任西東,人生末路佳方穩,何用登舟祝順風。”沈德潛說它是炎月中驟得志者的一服清涼散; 我看,這《南岳絕句》也算得上當時馳逐仕途、官迷心竅者的一粒定魂丹。
第二首寫行舟數月,疲憊不堪,初入勝境,眼界大開: 迭翠重巒,似飛騰起舞,湘江水闊,從對面奔來,旅途勞頓,為之一洗。這些,我們當然可以把它看作是實際情況的介紹和客觀景物的描繪,但循著第一首詩的思路出發,何嘗不可視作詩人胸次隱秘的抒發呢? 如果我們不把它看作“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化出的意境,讀來定然寡味:“舟行久”,盡人皆知,實在沒有什么寫頭;“倦眼開”,雖然有了點點興致,但也是常情常理,沒有多少藝術的境界; 三四句推向高潮,寫得頗有一些生氣,但若毫無弦外之音,也就不過如此而已! 故淺人讀詩,實無可讀。我們能否把“舟行久”看作詩人長期混跡官場的自我寫照呢?如可,則“倦眼開”當然也就不單是一般旅游者欣賞山光水色的興奮了,很可能是觸景生情,產生良知的潛在力量與久在仕途隨俗浮沉而麻痹了的心靈發生對撞,前者戰勝了后者,移情于物,最普通的景觀,也變得極有情致。群峰可舞,居然有了生命的氣息,湘水奔來,一洗胸中的塊壘,感到無限的快意,真所謂“胸次浩然,逸興遄飛”。由此觀之,三四兩句也算得上是抒情的佳句了。不過情以景語出之,全然不露聲色,含有余不盡之意,別有一種雋永之美,不足為淺人道也。
第三首寫南岳巍峨,直插云霄,百川奔流,東趨入海。詩人盡管年年向往如畫的大自然,今日到此,才忽然覺得最宜人處是瀟湘,定要留在這里了。這當然是對南岳風光滿腔熱情的贊美。但仔細分析這一組詩,卻發現詩人從頭到尾都沒有對南岳旖旎的景觀作過細致具體的描繪,只是對全景大寫意式地幾筆勾勒。當然,這完全有可能由于詩人胸襟博大、氣度恢宏、視野開闊,才采用這種全景式的攝象法,而單把南岳的大環境寫得生機勃發。但我們不能不想到,也許詩人之意不在景而在情。情因景生,一發而不可止,景就成為附屬的東西了,因此才不膠著于具體的景點,什么“四絕”奇觀,為情所掩,已不是注意的目標了。
這第三首是何等情懷? 我們還是沿著前兩首詩的思路來探索。面對南岳爭流竟上的景象,詩人的情感是相當復雜的,可能因潛意識的迸發,強化了對人生某種程度的省悟,而要從爭名逐利的宦海旋渦中超脫出來。“逐年圖畫里”便是公開透露久懷歸志的信息;“著我在瀟湘”可謂認定去向的宣言。當然,讀者不必拘泥于詩人是否真要到南岳定居,“瀟湘”只不過是一種理想歸宿的象征,表明詩人決計息心宦路,要回到大自然的天趣中去。
錢起的《歸雁》詩,設想身在北方,描繪所系念者不勝清怨從瀟湘歸來的情境,造語凄情,以悲涼寫喜極,極有韻味。而此詩卻是主人公要從別處投到瀟湘的懷抱中去,流露了詩人內心深處的苦悶與追求,不過寫得詩情逸雅,狀景抒懷,自然流暢,不露痕跡; 出語平淡而寄興深遠,在藝術效果上別有一番感人肺腑的力量。有人說,高珩“詩近元白,極為淺近”,這只是高詩風格的一面。其《使君怒》 自然是極為明白曉暢的一類,而這組詩卻是貌似淺近,其實深邃含蓄,秀在骨子里面,三首詩意脈連貫,構成一個完整的藝術體系,要體味它就不能不費一點心思了。
消極用世,逃避現實的思想格調當然不足取,但比之于熱衷于官場爾虞我詐、趨勢求利,畢竟強多了。一個封建朝廷的院部大臣假如真有這么一種清醒的頭腦和向往自然的真率之情,也是難能可貴的。這三首詩吐語平靜,取景簡單,看似不關情理,卻留給讀者想象的無限空間,也反映了詩人復雜的內心世界,意深而味遠,自有一種空靈蘊藉之美,游觀寫景之作,能有如此境界,應該是很不錯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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