擬古九首
(其二)
仲春遘時雨,始雷發東隅。
眾蟄各潛駭,草木縱橫舒。
翩翩新來燕,雙雙入我廬。
先巢故尚在,相將還舊居。
自從分別來,門庭日荒蕪。
我心固匪石,君情定何如?
《擬古》九首約作于宋武帝永初二年(421年),當時陶淵明57歲,已經歸隱十幾年了。由于多次自然災害的打擊,他的生活日益貧困,甚至于“夏日長抱饑,寒夜無被眠”。是堅持隱居,還是重新出仕以謀取溫飽,詩人時時面臨著考驗。本篇即是他自明心志之作。
首四句概括地描寫仲春景象:時雨濛濛,春雷震響,蟄蟲驚起,草木欣欣向榮。與《禮記·月令》中關于仲春的描述“仲春之月,……始雨水,……雷乃發聲,始電,蟄蟲咸動,啟戶始出”頗為相似,很可能受其啟發而來。但在選詞用字上滲透了作者的感情,與《禮記》平板客觀的敘述大不相同。“遘”意即逢,傳達出親身參加農業勞動的詩人對及時的春雨的喜悅。 “潛駭”意為驚起,以描狀蟄蟲的復蘇, “縱橫舒”以描狀草木的生長,具有鮮明的動感,更突出了仲春時節的盎然生機和詩人對春天的熱愛之情。
“翩翩新來燕,雙雙入我廬。先巢故尚在,相將還舊居。”寫春燕重返詩人家中故巢的情景。在陶淵明生活的時代, “閭閻懈廉退之節,市朝驅易進之心”( 《感士不遇賦序》),很少有人理解他隱居不仕的志趣。甚至與他親密往來的田父也勸說詩人“襤褸屋檐下,未足為高棲。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飲酒》)因此“意眷眷而懷舊”(晉傅咸《燕賦》)的燕子歸來,不僅給詩人帶來了春天的信息,更使他感到無比親切、欣慰,也引起了無限感觸。明乎此,我們就可以理解詩人何以沒有把燕的歸來和其他春日景物平列起來,而是從飛行姿態到返巢情狀,作出如此生動而精細的刻畫。
后四句是詩人對燕子說的話,口吻有如對知己故人傾吐肺腑。“自從分別來,門庭日荒蕪。”包含著詩人多少艱辛困苦,然而出語平淡,顯示出詩人對此毫不在意,很自然地推出下一句: “我心固匪石。”用《詩經·鄘風·柏舟》“我心匪石,不可轉也”的典故,堅定地表明自己隱居的決心決不會因貧困而移易。最后問燕: “君情定何如?”春燕已經“相將還舊居”,詩人卻偏要明知故問,實則是以燕為襯托,進一步突出了自己安貧守道的堅定操守。
清人邱嘉穗曾對此詩作如下的分析: “自劉裕篡晉,天下靡然從之,如眾蟄草木之赴雷雨,而陶公獨惓惓晉室,如新燕之戀舊巢,雖門庭荒蕪,而此心不可轉也。末四句亦作燕語,方有味,通首純是比體。”(《東山草堂陶詩箋》)把陶淵明的隱居與晉宋易代聯系在一起,正如朱自清先生所批評, “文外懸談,毫不切合,難以起信”(《陶詩的深度》)。但把末四句理解為春燕所語,卻亦無不可。那樣,詩人的決心沒有直接說出,留給讀者根據燕語去體味,不僅含蓄,而且多了一層“燕尚如此,何況于人”的意思。
這首詩語言淺近自然,而含蘊豐富,感情深厚,題為《擬古》,確乎學到了漢魏古詩的神髓。明陸時雍對《古詩十九首》的評價“深衷淺貌,短語長情”,對它也完全適合。此外,陶詩風格平淡,一般不以奇取勝,而這首詩托詞問燕,構思頗為新穎,說明陶淵明非不能用奇,不過不刻意求奇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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