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庭珪
囊封初上九重關,是日清都虎豹閑。
百辟動容觀奏牘,幾人回首愧朝班?
名高北斗星辰上,身墮南州瘴海間。
不待他年公議出,漢廷行召賈生還。
大廈原非一木支,欲將獨力拄傾危。
癡兒不了公家事,男子要為天下奇。
當日奸諛皆膽落,平生忠義只心知。
端能飽吃新州飯,在處江山足護持。
題中胡邦衡,即南宋著名主戰派人士胡銓。紹興八年(1138),當宋、金和議垂成之際,他上書高宗,極力反對向金人屈膝投降,“至乞斬宰相,在廷大驚。”(楊萬里《胡忠簡公文集序》)此舉雖如飛蛾撲火,因之一再被貶,但他的愛國行為卻深深地感染著時人。在炙手可熱的秦檜面前,士大夫多畏罪鉗舌,不敢站出來為胡辯護。胡銓離開京城時,獨有詩人王庭珪寫詩送之。
此詩一題二首。先看第一首。
首句簡寫胡銓上奏之事。“囊封”,指密封的《戊午上高宗封事》奏章; “九重關”,指朝廷,君門九重,深不易達。第二句寫胡銓奏章上達帝前,奸臣和爪牙們一個個虎視眈眈,咄咄逼人。“清都”,神話中的上帝居處,傳說也有九道門,重重關門都有虎豹把守。這里以“清都”比朝廷,以“虎豹”比奸臣們。“閑”,原指柵欄,這里作“防備”、“戒備”講。這一聯總括胡銓上疏之事,同時又為以下寫胡被貶埋下了伏筆。
三、四句寫胡銓奏疏給朝廷上下帶來的震撼。“百辟動容”,指大臣們讀奏時的驚訝、欽佩的神情; “幾人回首愧朝班?”寫胡銓的仗義直言、不顧個人安危的精神使多少人感到相形見絀,愧立朝班。這句詩極含蓄,耐人尋味。如果說胡銓奏章的矛頭直指秦檜之流的話,那么王庭珪在此詩中還批判了朝中群僚為保烏紗帽,不敢與投降派爭辯,唯唯諾諾、隨波逐流的現象。這一聯仍承前二句而來,以群臣的形象來襯托胡銓,從一個方面寫出了胡銓奏章給當時社會帶來的巨大影響。
五、六句,筆鋒一轉,由寫朝廷君臣而正面描寫胡銓。先標出他在當時的聲望之大。一般夸贊人之名望高為泰山北斗,而胡之聲名更在其上。這一句詩看似溢美之辭,但因有了前面四句詩的鋪墊,故讀來也覺并非虛譽。第六句又一落千丈,雖然他名高北斗,但現在卻被貶到“南州瘴海間”。這句中的“墮”字極有分量,也與前句詩“北斗星辰上”相照應。一句天上,一句地下,大起大落,反差何其大! 詩中寓含著詩人多少同情和不平之情!
七、八句,詩人以送行者的口吻寄語胡銓,認為公道終不可泯,雖然你一時受到如賈誼被貶一般的不公正待遇,但必然也如賈誼那樣很快被召回朝廷的。此聯以賈誼比胡銓,再次贊揚胡銓的愛國熱忱,感情基調較之前聯復又振起,它既有對奸佞當道不會久遠的信念,也有對朝廷“公議”久久不出的不滿,同時也寄托著對未來的希望。末聯收束十分有力,可稱此詩中心。
第二首詩再次頌揚胡銓的愛國精神,分析了他之所以敢于上疏的思想基礎,并嚴厲抨擊秦檜之流。
首聯寫國勢阽危,大廈將傾,如一木獨支,仍有傾塌之險。后句的“拄”,與前句的“支”相呼應。國家好比一座大廈,本來非一木所能獨支,而今行將崩塌,岌岌可危之際,更是如此。但象胡銓這樣的人卻仍“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欲以一己之力來支撐危局。這一聯詩的出現似乎很突然,但如若聯系第一首詩來看,則當國運危殆之際,能站出來與投降派作激烈斗爭者,舍胡銓其誰? 國家的前途和命運不正有賴于象他那樣的中流砥柱?
第二聯,將秦檜與胡銓并寫,反襯后者形象之高大。“癡兒”,有人認為指胡銓,似不甚確切,當指秦檜。“不了”,本來是不明白的意思,這里引申為不配擔任,或不能勝任,這一句是對當道者秦檜之流的鞭撻。下句轉寫胡銓,相比較而言,胡銓真能稱得上是男子中的奇杰了。一褒一貶,一揚一抑,詩人的傾向何其鮮明。這二句詩寫得披肝瀝膽,正氣浩然!
第三聯,復回應第一首詩。“當日”,指胡上書之日,“奸諛皆膽落”;下句,贊揚胡銓的忠義,點明了他所以敢先發難的思想基礎。“只心知”,既有批判朝廷百官心知而不敢出來說話的一面,也暗含著只有詩人最了解胡銓,故爾敢于為之送行的意思。
末聯,詩人重以送行者的身份和口吻叮囑、祝福對方,諄諄告誡胡銓不要以貶謫為意,要心懷坦蕩,那么,不論到何地,那里的江山神祇都會保護你平安無事的。這二句詩相當于第一首詩的結尾兩句,但兩相比較,這一聯更平易,人情味也更濃些。
這二首詩在主題思想上都是一致的。但在創作手法上,卻同中有異。第一首著重描寫胡銓上“封事”時的情景,第二首則側重分析他之所以敢于這樣做的思想基礎和內心動機。末二句皆語意懇切,充滿人間至情,所不同的是:前詩末聯,人尚未離京,即盼其早日歸回,詩人情意自見;而后詩末聯,又勸胡銓隨遇而安,在不知有多長的遷謫時期內依然故我,等待回京之日的到來。此情此語,千百年讀后,猶令人感懷神傷,喟嘆不已。
胡忠簡公以言事忤秦檜,謫嶺外,士大夫畏罪莫敢與談,獨王盧溪庭珪詩以送之。其一云……其二云……為邑人歐陽識告訐,竄辰州。檜死而還。( 〔宋〕趙與虤《娛書堂詩話》卷上)
王盧溪先生諱庭珪,字民瞻,廬陵人,政和八年登第,調茶陵丞,以上官不合,去隱盧溪者五十年。紹興八年戊午十一月,編修胡公詮,字邦衡,以和議奏封事乞斬王倫、秦檜、孫近黜,十一年謫新州,盧溪作是詩送之。同邑人歐陽炎識遣其里人匡求告詩謗訕,送虎獄送勘。盧溪引咎追官,送辰州編管,時年七十矣。檜殂得歸。孝廟立,召除國子監簿,再召除直敷文閣,時年九十余。有《盧溪詩集》傳于世,楊誠齋作序。胡公謂于民瞻初未識面,胡再謫朱崖,檜殂,紹興二十六年移衡州,又久之,始得自便。孝廟立,召用至從官資政殿學士。張魏公謂秦檜之專橫,只成就得胡邦衡一人。如盧溪隱節固高,因此詩得罪,大名愈著。夫人不可以為不善,造物者未嘗肯泯沒之。又以見夫正人義士之不幸,乃國家之不幸,生靈之大不幸也。選此詩識中國之所以衰也。(方回《瀛奎律髓》卷四十三)
王瀘溪《送胡忠簡謫嶺表》二詩,有“癡兒不了公家事,男子要為天下奇”之句,秦檜見而大惡之,以謗訕流辰州,二詩人皆傳誦,忠簡和韻,少有見者。詩云……清峭警拔,與前詩相稱。瀘溪在辰州,人爭迎以為師。(瞿佑《歸田詩話》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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