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
明妃初出漢宮時,淚濕春風鬢腳垂。
低回顧影無顏色,尚得君王不自持。
歸來卻怪丹青手,入眼平生未曾有。
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
一去心知更不歸,可憐著盡漢宮衣。
寄聲欲問塞南事,只有年年鴻雁飛。
家人萬里傳消息; 好在氈城莫相憶;
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
明妃初嫁與胡兒,氈車百輛皆胡姬。
含情欲語獨無處,傳與琵琶心自知。
黃金桿撥春風手,彈看飛鴻勸胡酒。
漢宮侍女暗垂淚,沙上行人卻回首。
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
可憐青冢已蕪沒,尚有哀弦留至今。
《紅樓夢》第六十四回薛寶釵談詩,談到了王安石的《明妃曲》和歐陽修的和作:“做詩不論何題,只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隨人腳蹤走去,縱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義,究竟算不得好詩。即如前人所詠昭君之詩甚多,有悲挽昭君的,有怨恨延壽的,又有譏漢帝不能使畫工圖貌賢臣而畫美人的,紛紛不一。后來王荊公復有‘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歐陽)永叔有‘耳目所見尚如此,萬里安能制夷狄’。二詩俱能各出己見,不襲前人。”這是曹雪芹借薛寶釵之口談到了一條重要的作詩方法。古人作詩首重立意,講究立意要高,要新。王安石兩首《明妃曲》常受到推許,就在于善翻古人之意,立意新穎,思深氣銳,議論勝人。
漢代已有“憐昭君遠嫁”的歌詩(《唐書·樂志》)。晉石崇《王明君詞》是相傳最早的詠昭君的詩: “我本漢家子,將適單于庭。” “昔為匣中玉,今為糞上英。”唐詩中詠昭君的甚多。李白《王昭君》: “今日漢宮人,明朝胡地妾。”不著議論,而意味深長。杜甫在夔州時有《詠懷古跡五首》,其三詠湖北秭歸的昭君村: “畫圖省識春風面,環佩空歸月夜魂。”想象昭君死后猶眷懷故土,于月夜魂兮歸來。白居易十七歲作《王昭君》詩: “漢使卻回憑寄語,黃金何日贖蛾眉。”亦借設想寫昭君的思歸之念,這些都是人們傳誦的。王安石居這些名作之后,卻敢于標新立異,自出機杼。
第一首之前半首寫昭君漢宮之別。淚濕春風,低徊顧影,臨別時的昭君形象寫得很動人。歐陽修《鼓笛慢》: “更有丹青妙手,應難寫,天然態。” “丹青難寫是精神”,這時淚光熒熒,凝睇欲絕,情知將訣,欲行又止的情態,確是丹青難寫的。舊說把王昭君不被知遇,一概歸罪于毛延壽作畫時中傷。但“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這二句,卻把這個舊案輕輕推翻了。王安石并非特地為毛延壽開脫,而是說昭君之美不僅在貌,更在她的神情意態。這種畫筆難描繪的情態,倒由作者的詩筆,遺貌取神,出色地表現出來了。
后半首寫昭君胡地之憶。“一去”兩句,說她著盡故衣猶不忘漢。“寄聲”兩句,則是說盡管她一心思漢,漢廷卻與她不通音信,臨別時一度動心的漢元帝,或許很快就把她遺忘了。昭君的一番苦心沒受到理解和憐惜,因而更為寂寞孤苦。這又是暗寫漢恩之薄。幸而家里的人還在眷念她。“家人”四句就是家人假設向昭君慰藉,意思是說昭君無須因遠在氈城而常悲苦失意,近在咫尺的長門宮中不是同樣有被遺棄之恨嗎?前人都以昭君萬里遠嫁為不幸,“人生失意無南北”這一句,獨認為問題在于是否真正相知,不在于地域的南北遠近;而從那些以貌取人,寡恩薄情的君王那里是得不到知己的。這也是成功地翻了舊案。這首詩的識見與想象都是人所未到,獨具手眼,因而能在眾多的詠昭君的詩中,后來居上。詩中議論全由家人口中說出,自然妥貼,不著痕跡,避免了有些詩歌常于篇末放言高論的毛病。
第二首寫昭君的琵琶曲。“明妃初嫁”四句寫昭君的出塞行,托琵琶以傳達內心悲怨。她遠嫁匈奴,人生失意之恨,胡沙流落之苦,萬里思歸之念,都事有難言,欲說無處,只能借一曲琵琶來遣愁傳恨。陸游《鷓鴣天》詞說: “情知言語難傳恨,不似琵琶道得真。”這琵琶的一聲聲,正是她千言萬語說不盡的滿腔心事。“黃金桿撥”兩句,寫昭君彈琵琶的神態,也寫出了所彈的內容和她的衷曲。“彈看飛鴻勸胡酒”,勸胡酒而眼看飛鴻,就是說心不在胡而在漢,她手下在撥弦彈著一首心連塞南的思歸曲。這一句是從晉嵇康《贈秀才入軍》詩“目送飛鴻,手揮五弦”脫胎而來的,目送著鴻雁南飛,她的心也隨同著飛向漢地。但鴻雁可以自由自在地南來北去,她卻寄身異域,終身不歸,內心該有多少哀痛啊! “漢宮侍女”兩句,寫琵琶的哀音感動了聽眾。漢宮侍女懂得昭君的心事,但無可勸慰,只能暗地垂淚。沙上行人卻不禁自言自語,說了兩句聊且寬解她的話:漢朝對你本無厚愛,而匈奴卻沒有虧待了你,何苦這么悲傷,老是想著回去呢!清蔡上翔《王荊公年譜考略》卷七說,“漢恩”兩句,“亦擬行人回首聊為慰藉之辭,與前篇‘好在氈城莫相憶’,無以異也”。假托家人與行人的慰藉,其實都為了反襯和突出昭君的哀怨之心和思歸之念,想不到這幾句后來卻遭致了不少非議。最后兩句,說昭君死后青冢荒蕪已久,但她的琵琶曲卻流傳至今,人們于千載之下還能從琵琶的哀響中了解她的遺恨,對她懷著無限同情。這首詩在內容與寫法上也都有翻新出奇的地方,不落前人窠臼,尤其與白居易那首一味寫昭君顧念君恩的詩,更顯得不同。
王安石這兩首《明妃曲》立意新奇,并無悖于情理之處,老實說,還保持著傳統的“怨而不怒”的風格。黃庭堅年輕時讀到這兩首詩,說“辭意深盡,無遺恨矣”。認為詩人設身處地,對昭君的不幸處境和內心矛盾,寫得很曲折隱微,又很玲瓏透徹。但對這兩首詩進行攻訐的,歷代不乏其人。北宋時王回(字深父)說“人生失意無南北”這一句不對,南是華夏,北為夷狄,“無南北”不分華夷,有背于孔子說的“華夷之辨”。南宋時范沖對高宗說: “漢恩”兩句,“以胡虜有恩而遂忘君父”,壞天下人心術,“無父無君,是禽獸也”(均見宋李璧《王荊公詩箋注》)。羅大經《鶴林玉露》卷十指責“漢恩”兩句: “推此言也,茍心不相知,臣可以叛其君。妻可以棄其夫乎?其視白樂天‘黃金何日贖蛾眉’之句,蓋天淵懸絕也。”清趙翼《甌北詩話》卷十,亦謂“推此類也,不見用于本朝,便可遠投外國,曾自命為大臣者,而出此語乎?”其實,這些話既不是昭君的本心,也不是作者的立論,“行人”的話說得如此決絕,用意是教她“好在氈城”,不要癡望得太苦了。“行人”的話,則是站在胡人立場,加以勸慰,當然是只能這么說的。歐陽修和作: “推手為琵卻手琶,胡人共聽亦咨嗟。”也是借胡人的反應來表現昭君的思歸曲的。作者的這些設想都語意新奇,根本不是說昭君變了心。這兩詩都是寫昭君的備極哀怨,而又歸思不已。王回、范沖等人未免看錯詩意,妄加曲解了。蔡上翔《王荊公年譜考略》對此特地作了辯解。朱自清先生的《王安石〈明妃曲〉》一文(見《朱自清古典文學論文集》),也用以為例,說明“斷章取義,不顧全局,最是解詩大病”。
《明妃曲》兩首作于嘉祐四年(1059),時王安石三十九歲,提點江東刑獄。他于嘉祐三年給仁宗上了萬言書,主張變更法度。但暮氣已深的宋仁宗無意改革,王安石的變法倡議自然擱置不行。這兩首詩寫昭君不得知心,失意流落,其中或許也寄托著他自己政治上不得志的感慨。這兩首《明妃曲》當時傳誦甚廣,歐陽修、劉敞、司馬光等一些前輩作家都為之傾倒,競相和作。歐陽修還一和再和,就王安石的詩意再加推衍,也是善翻新意的名作。《紅樓夢》中薛寶釵提到的“耳目所見尚如此,萬里安能制夷狄”,諷刺漢元帝昏庸,對近在咫尺的身邊人都不能辨別其忠奸美丑,怎么談得上有本事對付邊境上的強敵呢?這兩句就是歐陽修《再和明妃曲》中的名句。
“低徊”二句,言漢帝之猶有眼力,勝于神宗; “意態”句,言人不易知;“可憐”句,用意忠厚;末言君恩之不可恃。“漢恩”二句,即“與我善者為善人”意,本普通公理,說得太露耳。二詩荊公自己寫照之最顯者。(陳衍《宋詩精華錄》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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