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
作者: 董筆正 【本書體例】
【原文】:
蒹葭蒼蒼(1),白露為霜(2)。所謂伊人(3),在水一方(4)。溯洄從之(5),道阻且長(6)。溯游從之(7),宛在水中央(8)。
蒹葭凄凄(9),白露未晞(10)。所謂伊人,在水之湄(11)。溯洄從之,道阻且躋(12)。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13)
蒹葭采采(14),白露未已(15)。所謂伊人,在水之涘(16)。溯洄從之,道阻且右(17)。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18)。
【鑒賞】:
“秦俗強悍,樂于戰斗”。(朱熹《詩集傳》)“秦風”多表現尚武精神和慷慨悲壯情調,但《蒹葭》卻是一首表現愛情的、充滿凄婉纏綿情調的詩篇,在“秦風”中別具一格。
對《蒹葭》的主旨說法很多。《詩序》說:“《蒹葭》,刺襄公也。未能用周禮,將無以固其國焉。”《鄭箋》說:“秦處周之舊土,其人被周之德教日久矣。今襄公初為諸侯,未習周之禮法”故國人未服焉。”《鄭箋》還進一步指出詩中所愛慕和追求的“伊人”,為“知周禮之賢人”,首創了“招賢”說。其后姚際恒認為這是“賢人隱居水濱,而人慕而思見之詩。”(《詩經通論》)方玉潤說:“惜招隱難致也。”(《詩經原始》)都支持鄭說,認為這是一首招賢詩。我們細讀全詩就會發現,“刺襄公”之說,在詩中找不到任何表現,純系穿鑿;“招賢”之說,也只不過是一種猜測而已。朱熹在《詩集傳》中說:“伊人,猶言彼人也……言秋水方盛之時,所謂彼人者,乃在水之一方,上下求之而皆不可得,然不知其何所指也。”胡承珙在《毛詩后箋》中認為此詩乃為懷人之作。朱、胡之說,就詩論詩,不作猜測,但“伊人”為誰,仍不可知。黃中松在《詩經辨證》中說:“細玩‘所謂’二字,意中之人難向人說,而在水一方亦想象之詞。若有一定之方,即是人跡可到,何以上下求之而不得哉?詩人之旨甚遠,固執以求之抑又遠矣。”他認為不能確指其人其事,“詩人之旨”亦遠不可求。這就陷入神秘的不可知論的泥淖了。今人余冠英認為“這篇似是情詩,男或女詞。”從全詩的意境和情調看,余說是符合實際的,盡管這首詩的抒情主人公和詩中的“伊人”,孰男孰女,難以確指,但詩中抒發的感情,確實是很感人的。
全詩共三章,每章八句,首二句狀物寫景,點明節令,渲染氣氛,后六句抒情寫人,抒寫執著、艱難地尋求“伊人”而終不可得的心情。詩一開始就描繪了深秋清晨的河上景色:蘆荻蒼蒼,白霜凝霜,河水湯湯。這景色蕭瑟冷落,寂寥清虛,給全詩籠罩上了凄清的氣氛。接著寫抒情主人公來到河畔,翹首凝望,尋找他(她)的戀人。因為他(她)的戀人“在水一方”,所以他(她)不怕“道阻且長”的艱難,沿著河岸逆流而上、順流而下地去尋找,但結果還是可望而不可即。后兩章里,通過反復吟唱,寫出了他(她)對戀人的不斷追求與尋找。雖然時間已由“白露為霜”的清秋霜晨,推移到“白露未晞”、“白露未已”,但是在經過“道阻且躋”、“道阻且右”的艱難歷程,不斷地追尋后,那“在水之湄”、“在水之涘”的戀人還是可望而不可即。這樣,就把抒情主人公對愛情的堅貞不渝、對戀人的傾心愛慕,對純潔愛情和美好生活的熱烈追求,以及在追求過程中急切盼望、耐心執著和焦慮悵惘的心情,都生動地表現出來了。
這首詩在藝術上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它采用換韻復唱的重章疊句章法。一唱三嘆,層層遞進,不但具有循環往復的音韻之美,而且隨著景物的變化、時間的推移,使向往追求戀人的感情越來越強烈,追求不得的焦慮悵惘之情也越來越深刻,逐步地深化了詩歌的主題和意境。它以秋景起興,渲染氣氛,烘托人物,緣景生情,情景相生,寓情于景,清寥空靈的深秋景色與悵惘迷茫的懷人之思,渾然無間,構成了情景交融的藝術境界,給人一種真切自然而又朦朧迷離的美感。其語言形象、質樸、和諧、凝煉。“蒹葭”、“蒼蒼”、“凄凄”、“采采”等雙聲詞和重言詞寫景狀物,不但對表現人物心境、抒發感情起了很好的作用,而且增強了詩句的形象性和韻律美。以上三個藝術特色,也比較典型地體現了《詩經》中民間樂歌的某些基本特征。
此外,《蒹葭》一詩還有超出《詩經》中一般民間愛情詩歌的突出的藝術成就,那就是虛實結合手法和象征手法的巧妙運用。
這首詩把實情實景和幻覺幻景的描寫結合在一起,用虛實結合的手法,使虛實互相生發,大大增強了抒情寫物的感染力。詩中各章都是先寫深秋河上景色,繼寫戀人難求,最后卻用“宛”字一轉,好象他(她)的戀人就在河中的小洲上。最后的這個描寫,很顯然是一種癡迷心境下產生的幻覺和幻景。但這種對虛幻景象的描寫,卻正好十分真切而傳神地寫出了這個癡情人的心態特征,寫出了他(她)對戀人的愛慕思念之情已到了如癡似狂的程度。姚際恒稱在“在”字前加上個“宛”字,“遂覺點睛欲飛,入神之筆。”這個贊語是很有道理的。
《詩經》中的多數民間愛情詩,內容比較具體實在,而《蒹葭》一詩卻沒有具體的事件和場景,甚至連抒情主人公的性別也難以確定。全詩表現的不是具體的愛情故事,而是表現抒情主人公內心的追求與追求不得的憂傷、失望、悵惘之情。對這種感情又不采取直接抒發的方式,而是用蒹葭秋水、翹首凝望、不斷追尋、渺茫艱即的情境來表現,這就使詩中的境界帶有象征的色彩。為什么詩中明明白白地說“伊人”“在水一方”,但經過逆流而上、順流而下地不斷追尋,還是渺茫難即呢?如果要據理實解,就很難講通。但作為象征講,那么“在水一方”并不是實指某個具體方位或地點,而是阻隔不通的一種象征,“溯洄”、“溯游”、“道阻且長”等等,不過是反復不斷地追尋及追尋艱難的一種象征,那“宛在水中央”等等,也只是追尋之渺茫和難以成功的象征。這樣就很容易講通、也很容易理解了。王國維說:“《詩·蒹葭》一篇,最得風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意頗近之。”(《人間詞話》)大概與這兩首詩都具有象征色彩有關。陳子展也指出《蒹葭》“詩境頗似象征主義,而含有神秘意味。”(《詩經直解》)錢鐘書更博舉中外作品,認為《蒹葭》所賦,即企慕之象征。可見著名學者對這首詩之象征特色之重視。在抒情詩多緣事而發的古代,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的民間愛情詩中,就出現了具有象征色彩的詩篇,確實是一種少見的、值得重視的文學現象。這首詩向以境界虛幻高遠、感情真摯感人著稱,顯然這與詩境的象征色彩有著密切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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