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漢卿·〔仙呂〕一半兒》愛情詩詞原文與賞析
題情(四首)
云鬟霧鬢勝堆鴉,淺露金蓮簌絳紗,不比等閑墻外花。罵你個俏冤家,一半兒難當一半兒耍。
碧紗窗外靜無人,跪在床前忙要親,罵了個負心回轉身。雖是我話兒嗔,一半兒推辭一半兒肯。
銀臺燈滅篆煙殘,獨入羅幃掩淚眼,乍孤眠好教人情興懶。薄設設被兒單,一半兒溫和一半兒寒。
多情多緒小冤家,迤逗得人來憔悴煞。說來的話先瞞過咱。怎知他,一半兒真實一半兒假。
〔一半兒〕《題情》四首,前兩首寫歡情,后兩首寫愁情,從歡情與愁情的對照中細膩深刻地展示了一個女子的內心世界,抒寫了她在與情人離合聚散中所表現出來的復雜情感。
第一首前三句,女子自述其美。先從頭說起。“鬟”是環形的發髻,“鬢”是兩頰近耳的頭發。“云鬟霧鬢”,謂發如云似霧,濃密卷曲,旖旎多姿。“鴉”,指烏鴉的羽毛。鴉羽烏黑發亮,古人以之為美,故常用來形容女子發髻。宋闕名《潛居錄》:“巴陵俗,元旦梳頭,先以櫛理鴉羽,祝曰:‘愿我婦女,黰(音zhen,黑貌)發髟髟(音biao標,長貌);惟百斯年,似其羽毛。’”南朝樂府《西洲曲》中有“雙鬢鴉雛色”之句,即說女子的頭發象小烏鴉羽毛那樣又黑又亮。“云鬟霧鬢”已經很美,而又勝過“堆鴉”,就更見其美。頭部有眼、眉、腮、口、鼻等,古人筆下也常用來顯示美,這里卻一概置之不理,單寫頭發,可謂別具只眼。再說發在頭頂,人體之最高處,這樣寫也是為了與次句所寫人體最下部的足相對。“金蓮”,《南史·東昏侯紀》:“又鑿金為蓮花以貼地,令潘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蓮花也。’”后以“金蓮”指女子纖足。“淺露金蓮”,謂足為絳紗裙所掩,只能微露,行動起來不免時隱時現,若明若暗,平添出一種朦朧美。“簌”,象聲詞,這里用如動詞,謂行動時足與絳紗摩擦,使之簌簌有聲。靜態畫面頓時有了動感,仿佛可見女子行動時的步履輕盈之態,似乎又是一番“步步生蓮花”景象。只寫了發和足,卻使人聯想到全貌、姿態,采用的是以部分指代整體之法。最后總說一句:“不比等閑墻外花。”“等閑”,平常。“墻外花”,猶言“野花”,指不正經的女人,或妓女之類的下等女人。前兩句著力寫外貌之美,這里不僅包含、肯定了外貌之美,更著力表現了內心之美、人格之美、品德之美。從外美寫到內美,從而完整地刻畫了一個品貌雙全的女性形象。而這一切又全以女子口吻出之,于自矜自夸之態中透出自重自持之意,初步顯示了女子活潑的性格和癡情的品格。
“罵你個俏冤家,一半兒難當一半兒耍。”最后兩句,轉寫歡情。“罵”,不是真罵,而是假罵,是“打是心疼罵是愛”之罵,是一種愛極之情的發泄,一種撒嬌的表現。“冤家”,對情人的愛稱。在曲和通俗小說中極常見,也是一種愛極的反語。“冤家”前著一“俏”字,則是正話正說,既點出了情人的容貌之美,也寫出了女子“情人眼里出西施”的情感。“冤家”而“俏”,“俏”而要“罵”,真是百轉千回,將女子對情人如火如荼的情愛、如癡如醉的情態曲折淋漓地展示了出來。“一半兒難當一半兒耍”,進一步表現女子的心態和情態。“難當”,謂愛得太深,感情負荷過重,以致難以承受。“耍”,謂調情、調笑。“難當”是愛得太認真,是內在表現;“耍”是愛得不認真,是外在表現。愛得太認真是真,愛得不認真是假,認真不是正襟危坐,也會嘻笑打鬧,形同兒戲,青年男女往往如此。“一半兒”對“一半兒”,看似矛盾,實則一致,是一種情感的不同表現。
第二首進一步表現兩人的情愛。先以“碧紗”句寫環境。“碧”是一種冷色調,能給人以清幽沉靜之感。“碧紗窗”已透出靜,窗外無人,更見其靜。境靜而情熱,情人不愿錯過良機,于是“跪在床前忙要親”。“跪”是乞求,“忙”見情急,活畫出欲火中燒、急不可耐之狀。女子作何反應呢? 她先是罵他個“負心”,似要拒絕,緊跟著又“回轉身”,愿與親近。“負心”猶言“該死的”,是對情人“忙要親”的嗔怪,是女子嬌羞心理的本能反應,也可能帶有理智抗拒的成分,還可能僅僅是故作姿態。“回轉身”則是嬌羞心理消失后、理智抗拒的力量崩潰后、故作姿態的行為結束后一種真情的流露,一種摯愛的表示。一“罵”一“回”,將女子瞬間的心態變化刻畫得出神入化。“雖是我話兒嗔,一半兒推辭一半兒肯”,是對“罵了個負心回轉身”的生發說明。“話兒嗔”指“罵了個負心”,乃“推辭”之意;“肯”則照應“回轉身”。上下以“雖”字轉接,明確表示“肯”才是真情,才是本意。雖仍是“一半兒”對“一半兒”,不過是半推半就之意,并無根本沖突和矛盾。
第三首轉入對愁情的敘寫。“篆煙”,指所燃香升起的曲折如篆文的煙縷。“獨入”、“孤眠”,說明情人已去,女子獨守空閨,不免憂從中來。“乍”字更表明情人是剛剛離去,女子一下子變得孤孤單單,閨房一下子變得空空落落,氣氛一下子變得冷冷清清,仿佛突然從甜甜蜜蜜、熱熱鬧鬧、暖暖和和中掉進冰窟,自然很不適應,要生出千般寂寞、萬般凄涼出來。燈已滅,煙已殘,說明夜已深,女子大概已獨自垂淚了許久,但終于還是不得不上床就寢,強掩淚眼,情興索然。“好教人”三字,透出幾多嘆惋,幾多悲戚,女子情態聲口,宛然在目。“薄設”二句,進一步寫上床后的感受。“設”,大。《周禮·考工記·桃氏》:“桃氏為劍……中其莖,設其后。”“設設”,大貌。“薄設設”,謂又薄又大。其實被子并不見得就薄大,只因情人去了,一人獨寢,被子就顯得大了,顯得薄了。“一半兒溫和一半兒寒”,謂自己蓋著的一半溫和,而空著的一半則凄寒。通過對女子視覺、觸覺特別是心理上對被子切身感受的敘寫,具體而細微地表現了她對情人的思念,抒寫了她的寂寞凄涼之情。
第四首寫對情人的責怨。“多情多緒小冤家”,猶第一首所言“俏冤家”,為愛極之語。“迤(音tuo拖)逗”,挑逗,撩撥。《西廂記》第一本第二折有“迤逗得腸荒,斷送得眼亂,引惹得心忙”之句,即此意。因為對情人愛極,所以才為之魂牽夢繞,為之形消體削。“憔悴”一詞,說明情人離去已久,女子從“乍孤眠”到而今已頗有時日,日思夜想,日悲夜戚,故才漸漸地被折磨得“憔悴煞”。雖“憔悴煞”而仍稱情人是“多情多緒小冤家”,其愛之深摯可想而知。后二句,轉寫對情人的疑慮不滿。“說來的話先瞞過咱”,什么話呢?一定是那些海誓山盟、指日再來的話。指日再來而終沒有來,所以說他是“一半兒真實一半兒假”。說是“一半兒”對“一半兒”,其實“假”是真,“真”是假,不然怎么會說“先瞞過咱”,怎么會說“怎知他”? 女子的“憔悴煞”,看來既由于思念,也由于焦慮,她擔心情人欺騙了她,從此將她拋下。不過,她還是深深地愛著他,不然怎么會稱他是“多情多緒小冤家”? 她還會執著地等下去,等下去,哪怕進一步“憔悴煞”。如此忠于愛情,確實不愧是一支“不比等閑墻外花”的花。
這組曲子藝術上的特色,可用鄭振鐸所說的“俊語連翩,艷情飛蕩”(《中國俗文學史》)來概括。“俊語連翩”從形式上說,“艷情飛蕩”從內容上說。由于作者長期出入歌場舞榭,對下層女子的生活面貌、精神世界、性格特征、言語動作均有深切了解,因此他能擇取最貼切生動、最通俗生新的語言來刻畫他筆底下的人物,使之栩栩如生,歷歷如見,呼之欲出。他又以一個藝術家特有的修養對民間語言作了必要的加工,使之淺而不俗,細膩深刻,音調和美。他敢于和善于去揭示女子心靈深處的隱曲,描寫她對于情愛熱烈的渴望與追求,和她在愛河中所經歷的種種感情變化,但又分寸得宜,不墮入粗鄙惡俗。組曲可與南朝樂府中那些最天真自然的情歌媲美,鄭振鐸說:“像〔一半兒〕四首的《題情》,幾乎沒有一首不好的,足當《子夜》、《讀曲》里的最雋美的珠玉。”(《插圖本中國文學史》)不失為切中肯綮之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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