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獻

綠酒紅燈漏點遲，黃昏風起下簾時。文鴛蓮葉成漂泊，幺鳳桐花有別離。　　云澹澹，雨霏霏，畫屏閑煞素羅衣。腰支眉黛無人管，百種憐儂去后知。

這是一首閨情詞，吐訴香閨女子的離思別恨。情侶分飛，愁結難解，死別吞聲，生別惻惻，詞通過哀婉的語言，比興的手法，將女子別后的纏綿怨慕情思，曲折而細膩地表現了出來，韻致雋永，耐人尋味。

詞以代言體來寫。一二句主要自述所居環境，借景物傳達入夜情懷。啟唇映入眼簾的，是“綠酒紅燈”的室內景致。精美華艷，色彩鮮麗。閨室中，女子在斟酒獨酌，蠟炬燃放著紅紅的光焰，映照出小幾上美酒的碧綠酒色。人悄悄，夜寂寂，只有計時的漏壺不時傳來一聲“滴答”的水滴聲響。詞出艷語破篇，勾勒閨房溫馨嫻雅的景致氣氛，意在“以樂寫哀”，故首句末著一“遲”字。“遲”為女子的心理感受，含蓄地揭示了其心境：漏點遲遲，長夜難挨，杯酒不澆愁懷。良宵美景，頓成傷心觸懷之物。接下“黃昏風起下簾時”，筆觸伸向室外，進一步濃染情懷。從寫法上說，是倒敘、回憶：這種獨酌閨中，難以為懷的狀況，自黃昏時便開始了。落日黃昏，最勾人生愁。“鏡里晨昏，總是愁時候”(譚獻《蝶戀花》)，“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李清照《聲聲慢》)又加上狂風卷起，晚寒侵檐，這次第，怎么了得!女子不忍聞見風聲晚色，所以下簾掩戶，退而點燈斟酒，敵熬長夜。“黃昏時”和“漏點遲”構成的漫長時間過程，“風起下簾”和“綠酒紅燈”對舉的室內外寒暖不同的環境氛圍，巧妙地披露了女子敏感易愁的內心世界。就所表現的內容說，與明楊慎《轉應曲》“離人無語消魂，細雨斜風掩門。掩門，掩門，數盡寒城更點”大致相類;而寫法上，譚詞順起逆接，變化倒裝，更顯跌宕文致，婉轉情思。三、四句變用比興手法，和盤托出致愁生恨的根由：“文鴛蓮葉成漂泊，幺鳳桐花有別離。”文鴛，即鴛鴦，羽毛有文彩，雄鳥羽色尤絢麗，故云。幺鳳，一種類似鳳凰而體形較小的鳥，因其常于暮春桐花開時集棲桐上，又稱桐花鳳。唐李德裕《畫桐花鳳扇賦序》記載：“成都夾岷江，磯岸多植紫桐。每至暮春，有靈禽五色，小于玄鳥，來集桐花，以飲朝露。”蘇軾有《異鵲》詩：“家有五畝園，幺鳳集桐花。”鴛鴦、蓮葉、幺鳳、桐花，民間風俗中都是美滿愛情的象征。鴛鴦雙雙，戲蓮翻荷，“拂荇戲而波散，排荷翻而水落。”“聞道鴛鴦一鳥名，教人如有逐春情。”(徐陵《鴛鴦賦》)幺鳳桐花，春風相集，“郎似桐花，妾似桐花鳳”(王士禎《蝶戀花》詞)。如今，一陣狂風暴雨突來，恩愛斷絕，風流驚散，門外溪中，文鴛蓮葉被激流沖卷而漂泊他鄉，庭內樹上，幺鳳桐花為風雨澆注而生生別離。女子觸景傷心，聯想起自己的愛人遠游，孤居深閨的遭遇，由不得含悲失聲，低回欲絕。兩句托別恨于喻象，用“漂泊”暗寫愛人，用“別離”暗寫自己，曲筆點醒愛情生活的不幸，門戶洞開，堂奧悉見，全篇感情遂明朗化。其寫景亦實亦虛、空靈多姿，前文的“遲”、“下”由此得以坐實，添生趣味。詞用筆至為纏綿蘊藉，渾含不露，只用一兩字點明作意，使人省悟，筆致庶幾逼近清真。

過片三句，直白訴說別后的寂寞，景情相逗，形象動人。“云澹澹，雨霖霖”，描摹雨云飄流、細雨綿綿的暮春氣候。“云”、“雨”承上段“風起”、“飄泊”而來，互作補充，針線綿密。自從別后，百無意緒，寂寞朝朝暮暮。夜風已是愁難聽聞，奈何又著淅淅瀝瀝的桐葉細雨?正如詞人所云：“江上雨，樓頭淚，銀荷葉冷繡床間，事事尋思無味”(《御街行》)。女子身穿素白羅衣，茫然徘徊在畫屏紅燭之前，欲睡難睡，欲坐又起，細雨長夜里，嘗盡人間閑愁的苦味。“閑煞”二字，無情有思，煞是傳神，反襯出當初歡聚的春宵苦短，倍顯今夜的孤單寂清，與上段“遲”、“下”，俱是不可輕易放過的字眼。全詞經過節節渲染，層層蓄勢，最后跌出二句內心自白：“腰支(肢)眉黛無人管，百種憐儂去后知。”語極平淡，意極深濃。叵耐這般寂寞，回思前情，方知他對自己的憐愛是何其厚篤，可嘆當時竟視作平常。珍惜與追憶之意溢于言表。凝恨思君，欲說又咽，人去房空，斷腸天涯，女子沉入癡癡的懷舊情海。結句頗耐咀嚼，淡語發逸響，平處見奇崛，與納蘭性德悼亡詞《浣溪沙》“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句，寄寓的人生感慨恰復相同。人生中確實常有這樣一種情況：當時以為是十分平常的事，事過境遷后追憶起來，才察覺它是多么值得珍視!相思至入骨境地，出語反而極其平淡，真是大化歸一，天性真情。

值得指出：譚獻乃常州詞派的后勁，論詞重寄托，“所著《復堂詞》意內言外，有要眇之致”(《小三吾亭詞話》)，所謂“美人香草，寓意甚遠。”(《白雨齋詞話》卷五)夏承燾先生《瞿髯論詞絕句》評說：“萬方一概曉笳聲，‘語在修眉’誰解聽?”便是指譚詞《蝶戀花》“語在修眉成在目，無端紅淚雙雙垂”有家國身世之憂，對這類詞不可局限于字面意義的理解。詞人生于同、光外患頻承之際，以循吏文人，喜談天下得失。本篇訴閨中雨夜怨情，似有深意，或托志幃房，眷懷身世不遇，故怨慕殊深，讀來有一種不能自已之愴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