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興遙深 結體省凈——說張九齡《感遇》二首》原文|注釋|賞析|匯評
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
欣欣此生意,自爾為佳節。
誰知林棲者,聞風坐相悅。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江南有丹橘,經冬猶綠林。
豈伊地氣暖,自有歲寒心。
可以薦嘉客,奈何阻重深!
運命唯所遇,循環不可尋。
徒言樹桃李,此木豈無陰?
張九齡(673—740),字子壽,韶州曲江(今廣東省曲江縣)人,唐中宗景龍年間中進士,又以“道侔伊呂科”策高第,為左拾遺。累官至中書侍郎同平章事,遷中書令。唐玄宗的“開元之治”,史家曾認為可以比隆“貞觀”,而張九齡,就是“開元”后期著名的“賢相”。他矜尚直節,敢言得失,注意援引“智能之士”;對安祿山的狼子野心,也早有覺察,建議唐玄宗及早剪除,未被采納。終因受到李林甫等權奸的誹謗排擠,被貶為荊州刺史。他遠貶之后,李林甫等人更受寵信,所謂“開元盛世”,也就一去不返。杜甫把《故右仆射相國張公九齡》作為組詩《八哀》之殿,是大有深意的。
《感遇》十二首,就是謫居荊州時所作,含蓄蘊藉,寄托遙深,對扭轉六朝以來的浮艷詩風起過作用,歷來受到評論家的重視。例如高棅在《唐詩品匯》里就曾指出:“張曲江公《感遇》等作,雅正沖淡,體合《風》《騷》,骎骎乎盛唐矣?!边@里只談其中的第一首和第七首。
第一首,把“蘭”和“桂”作擬人化的描寫。“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兩句,“互文”見意:蘭在春天,桂在秋季,它們的葉子多么繁茂,它們的花兒多么皎潔。正因為寫蘭、桂都兼及花葉,所以第三句便以“欣欣此生意”加以總括,第四句又以“自爾為佳節”加以贊頌。一般選注本未注意“互文”的特點,認為寫蘭只寫葉,寫桂只寫花,未必符合詩意。三、四兩句,一般都作了這樣的解釋:“春蘭秋桂欣欣向榮,因而使春秋成為美好的季節。”而這樣解釋的根據是把“自爾為佳節”中的“自”理解為介詞“從”,又轉變為“因”,把“爾”理解為代詞“你”、“你們”,用以指蘭、桂。這是值得商榷的。第一,頭兩句盡管有“春”、“秋”二字,但其主語分明是“蘭葉”和“桂花”,怎能把“春”、“秋”看成主語,說什么“春秋因蘭桂而成為美好的季節”?第二,作這樣的解釋,就與下面的“誰知”兩句無法貫通。第三,統觀全詩,詩人強調的是不求人知的情操,怎么會把蘭桂抬高到“使春秋成為美好季節”的地步?聯系上下文看,“自爾為佳節”的“自”,與杜甫詩“臥柳自生枝”(《過故斛斯校書莊》)、李華詩“芳樹無人花自落”(《春行寄興》)、陳師道詩“山空花自紅”(《妾薄命》)中的“自”同一意義?!盃枴保@然不是代詞,而是副詞、形容詞的詞尾,與“卓爾”、“率爾”中的“爾”詞性相同?!凹压潯保谶@里也不能解釋為“美好的季節”,而應該理解為“美好的節操”。詩人寫了蘭葉桂花的葳蕤、皎潔,接著說,蘭葉桂花如此這般的生意盎然、欣欣向榮,自身就形成一種美好的節操。用“自爾”作“為”的狀語,意在說明那“佳節”出于本然,出于自我修養,既不假外求,也不求人知。這就自然而然地轉入下文:“誰知林棲者,聞風坐相悅。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不難看出,“草木有本心”一句,和“欣欣此生意,自爾為佳節”一脈相承;“何求美人折”一句,與“誰知林棲者,聞風坐相悅”前后呼應。既然如此,有的選注本把“誰知”兩句,解釋為“不料隱逸之士慕蘭、桂的風致,竟引為同調”,也未必確切?!罢l知”并不等于“誰料”,而近似于“誰管”。蘭桂自為佳節,自有本心,自行其素,自具欣欣生意,不求美人采擇;“林棲者”是否“聞風”,是否因聞風而相悅,誰知道呢?誰管它呢?
當然,不求人知,并不等于拒絕人家賞識;不求人折,更不等于反對人家采擇。從“何求美人折”的語氣看,從作者遭讒被貶的身世看,這正是針對不被人知、不被人折的情況而發的?!安灰詿o人而不芳”,“不吾知其亦已兮,茍余情其信芳”,乃是全詩的命意所在。八句詩句句寫蘭桂,都沒有寫人。但從那完整的意象里,我們卻可以看見人,看見封建社會里某些自勵名節、潔身自好之士的品德。
前一首,是對“蘭桂”的頌歌,后一首,則是對“丹桔”的頌歌。
有歌頌的正面,就有歌頌的反面。蘭桂葳蕤皎潔,“美人”應該采擇。如果不采蘭桂而采蕭艾,那“美人”也就不那么美。在前一首中,詩人用“何求美人折”歌頌了蘭桂的自為佳節、自有本心;對“美人”的態度,則含而不露,以致不太細心的讀者會以為只寫蘭桂而與“美人”無涉。然而從“何求美人折”的自白里,不也可以聽出“美人”不折的感慨嗎?“美人”既然不折蘭桂,他又折些什么?
“美人”一詞,究竟何所指。翻唐詩的選注本,則說“美人”指“林棲者”。這恐怕未必符合詩人的原意。這首詩命意遣詞,都有取于屈原的作品;而在屈原的《九章》里,就有一篇《思美人》,其中的“美人”指頃襄王。把張九齡被貶到荊州時所作的這首詩和屈原被放逐到江南所作的《思美人》聯系起來讀,也許會有更深一層的體會。
對“美人”的態度,如果說在前一首里含而不露,那么在后一首里,就有點露,盡管相當委婉。
屈原生于南國,橘樹也生于南國,他的那篇《橘頌》一開頭就說:“后皇嘉樹,橘來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逼渫形镉髦局猓迫豢梢?。張九齡也是南方人,而他的謫居地荊州的治所江陵(即楚國的郢都),本來是著名的產橘地區。他的這首詩一開頭就說:“江南有丹橘,經冬猶綠林?!逼渫形镉髦局?,尤其明顯。屈原的名句告訴我們:“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可見即使在“南國”,一到深秋,一般樹木也難免搖落,又哪能經得住嚴冬的摧殘?而“丹橘”呢,卻“經冬猶綠林”。一個“猶”字,充滿了贊頌之意?!暗ら佟苯浂q綠,究竟是由于獨得地利呢?還是出乎本性?如果由于獨得地利,與本性無關,也就不值得贊頌。詩人抓住這一要害問題,以反詰語氣排除了前者?!柏M伊地氣暖”——難道是由于“地氣暖”的緣故嗎?這種反詰語如果要回答的話,只能作否定的回答;然而它照例是無須回答的,比“不是由于地氣暖”之類的否定句來得活。以反詰語一“縱”,以肯定語“自有歲寒心”一“收”,跌宕生姿,富有波瀾。“自有歲寒心”的“自”,也就是“自爾為佳節”的“自”?!皻q寒心”,本來是講松柏的?!墩撜Z·子罕》:“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蹦敲?,張九齡為什么不是通過松柏、而是通過丹橘來歌頌耐寒的節操呢?這除了他謫居的“江南”正好“有丹橘”,自然聯想到屈原的《橘頌》而外,還由于“丹橘”不僅經冬猶綠,“獨立不遷”,而且碩果累累,有益于人。作者特意在“橘”前著一“丹”字,就為的是使你通過想像,在一片“綠林”中看見萬顆丹實,并為下文“可以薦嘉客”預留伏筆。
漢代《古詩》中有一篇《橘柚垂華實》,全詩是這樣的:
橘柚垂華實,乃在深山側。聞君好我甘,竊獨自雕飾。委身玉盤中,歷年冀見食。芳菲不相投,青黃忽改色。人倘欲知我,因君為羽翼。
作者以橘柚自喻,表達了不為世用的憤懣和對終為世用的渴望。張九齡所說的“可以薦嘉客”,也就是“歷年冀見食”的意思?!敖浂q綠林”,不以歲寒而變節,已值得贊頌;結出累累碩果,只求貢獻于人,更顯出品德的高尚。“嘉客”是應該“薦”以佳果的,“丹橘”自揣并非劣果,因而自認“可以”“薦嘉客”,然而為重山深水所阻隔,到不了“嘉客”面前,又為之奈何!讀“奈何阻重深”一句,如聞慨嘆之聲。
從全詩的構思看,從作者的遭遇看,把這一首中的“嘉客”和前一首中的“美人”看成同意詞,大概不至于有什么錯。那么,構成“薦嘉客”的阻力是什么,下文“徒言樹桃李”中的“桃李”和“樹桃李”者究竟何所指,也就可以意會了。
“運命”兩句,不能被看成宣揚“天命觀”?!斑\命惟所遇”,是說運命的好壞,只是由于遭遇的好壞。就眼前說,不就是由于有“阻重深”的遭遇,因而交不上“薦嘉客”的好運嗎?“奈何阻重客”中的“奈何”一詞,已流露出一尋究竟的心情,想想“運命惟所遇”的嚴酷現實,就更急于探尋原因。然而呢,“循環不可尋”,尋來尋去,卻總是繞著一個圈子轉,仍然弄不清原因、解不開疑團。于是以反詰語氣收束全詩:“徒言樹桃李,此木豈無陰?”——人家只忙于栽培那些桃樹和李樹,硬是不要橘樹,難道橘樹不能遮蔭,沒有用處嗎?在前面,已寫了“經冬猶綠林”,是肯定它有“陰”;又說“可以薦嘉客”,是肯定它有實。不僅有美蔭,而且有佳實,而“所遇”如此,這到底為什么? 《韓非子·外儲說左下》里講了一個寓言故事:
陽虎去齊走趙,簡主問曰:“吾聞子善樹人?!被⒃唬骸俺季郁敚瑯淙耍詾榱钜?及虎抵罪于魯,皆搜索于魯也。臣居齊,薦三人,一人得近王,一人為縣令,一個為侯吏;及臣得罪,近王者不見臣,縣令者迎臣執縛,侯吏者追臣至境上,不及而止?;⒉簧茦淙??!?br>
主俯而笑曰:“樹橘柚者,食之則甘,嗅之則香;樹枳棘者,成而刺人。故君子慎所樹?!?br>
只樹桃李而偏偏排除橘柚,這樣的“君子”,總不能說“慎所樹”吧!
這首詩句句寫“丹橘”,構成了完整的意象,與“我心如松柏”之類的簡單比喻不同。其意象本身,既體現了“丹橘”的特征,又有一定的典型意義。讀這首詩,當我們看到“丹橘”經冬猶綠,既有甘實供人食用,又有美蔭供人歇涼的許多優點的時候,難道不會聯想到具有同樣優點的一切“嘉樹”嗎?當我們看到“丹橘”被排除、而桃李卻受到經心栽培的時候,難道不會聯想到與此相類的社會現象嗎?
就作者的創作動機說,這兩首詩都是托物自喻,但由于創造出具有典型性的意象,所以其客觀意義,已遠遠超出了自喻的范圍。杜甫在《八哀·故右仆射相國張公九齡》一詩中稱贊張九齡“詩罷地有余,篇終語清省?!焙笠痪?,是說他的詩語言清新而簡練;前一句,是說他的詩意余象外,給讀者留有馳騁想像和聯想的余地。詩人評詩,探驪得珠,是耐人尋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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