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袁枚·遣興(錄二)》原文賞析
愛好由來下筆難,一詩千改始心安。阿婆還似初笄女,頭未梳成不許看。
但肯尋詩便有詩,靈犀一點是吾師。夕陽芳草尋常物,解用多為絕妙詞。
這兩首詩,是從《遣興》二十四首中選出來的,它形象地描述了袁枚的認真寫作態度和創作觀點。袁枚寫這兩首詩時,已經七十六歲 (乾隆五十六年,公歷1791年)。可以說,它是袁枚一生詩歌美學觀點的形象概括。由于它是詩歌藝術,因而必須富于形象性,由于它要表述詩學觀點,因而必須富于概括性。因此,它體現了形象性與概括性的有機統一。它是融會在遣興的抒情筆調之中的。所以,不僅是理性的,而且是情感的。它寓理于情,以情顯理,情理交融,亦情亦理。它是詩化的悟性,又是悟性的詩化。我們似乎也可說它近乎哲理詩。
袁子才乃是風流倜儻的才子,酷愛寫詩,居然也感到下筆困難,豈不怪哉?難道他沒有下筆萬言、倚馬可待的才思?難道他捉襟見肘、文思枯澀?若作此種理解,那就誤入歧途了; 稍作揣摩即不難看出,這是表明了袁枚嚴肅的創作態度。袁枚雖然才思敏捷,但在寫詩時,并不像平時喝茶那樣容易,而是匠心獨運,經過千錘百煉的。他熟知中國文化典籍,先輩藝術大師的創作經驗對他產生過很深的影響,因而他下筆時,不是輕率的、草草了事的,而是認真的、深思熟慮的。杜甫云: “新詩改罷自長吟,頗學陰何苦用心。” (《解悶》) “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這些,都是詩化的創作體驗,對于袁枚當然要發生潛移默化的影響,故袁枚在寫作時權衡損益、斟酌濃淡、反復琢磨,所謂“一詩千改始心安”是也。
袁枚是注重文采的詩人,他在表現哲理、抒發情感時,總是把握著詩的形象特征的,因而他在描述自己的創作過程時,便運用了比喻,把自己說成是“阿婆”、“初笄女”。前面已經說過,袁枚此時已逾古稀之年,故戲擬“阿婆” 的心態,是貼切的。老太婆梳頭,一絲不茍,仍然像剛剛成年 (及笄)的女子,頭未梳成,是不讓別人看的。袁枚修改詩稿,也是如此,不到改好,也是不愿拿出來的。人到老年,還有一顆童心,莎士比亞稱之為“返老還童”。所謂老天真,所謂老少年,就表明了老人的赤子之心。這是非常難能可貴的。袁枚卻以少年女子精心梳頭的情狀自況,既真實地描述了他年邁的心態,又加強了他那詩的形象性和感染力。
年剛及笄的女子,才華出眾者,代不乏人。年未及笄者,也有能詩之才女。《隨園詩話補遺》卷五中說:“‘錢林,字曇如,吾鄉玙沙先生之幼女也,年未及笄。《偶成》云:獨坐西窗下,蕭蕭雨不成。芭蕉三兩葉,多半作秋聲。’《落花》云:‘覓路乍迷三里霧,含情如怨五更風。’皆佳句也。”(《隨園詩話》下,第678頁,袁枚著,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這個故事,有助于理解袁枚寫的《遣興》詩。
袁枚不僅提倡改詩,而且重視性靈。因此,他強調:“但肯尋詩便有詩,靈犀一點是吾師。”“尋詩”,表現了對詩的境界的執著追求;“有詩”,顯示出詩的創作的收獲。從尋詩到有詩,是個艱辛的磨煉過程。尋詩的目的,是為了有詩;有詩的關鍵,在于尋詩。在探索中,既要仰仗修改,又要依靠性靈。李商隱《無題》詩云:“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所謂靈犀,乃是指犀牛角中心有一條白色的紋路,直通兩頭,故曰“靈犀一點”,這是袁枚所師宗的性靈,故曰“是吾師”。其實,袁枚所提倡的“靈犀一點”與李商隱所說的“心有靈犀一點通”并不完全相同。袁枚是用創作實踐(寫詩)去印證他的性靈說的,因而不僅有其情感的豐富性,而且有其理論的深邃性。所以,光是皮相地一般地描寫夕陽芳草,并無多大意義,必須懂得運用,以顯現人的性靈,則才可成為絕妙好詞。總之,袁枚的“靈犀一點是吾師”,就是詩化的性靈說。
性靈說看起來很玄乎,其實是有其實際內容的。它提倡真情實感,機靈活潑,新穎獨特。所謂真情實感,就是寫作時不矯飾,戒虛偽,要表露自己的心聲。他在《續詩品三十二首》中將“葆真”列為一種風格,來闡明真的要義。他說:“貌有不足,敷粉施朱,才有不足,征典求書。”這種狀態,便是失真。所謂機靈活潑,就是要寫出活潑流動的生機來。他說:“一切詩文,總須字立紙上,不可字臥紙上。人活則立,人死則臥,用筆亦然。”(《隨園詩話補遺》卷五·十七)這種“立”,便是活的表現。所謂新穎獨特,就是有獨造性,不陳舊,不落套,不人云亦云。他說:“司空表圣論詩,貴得味外味。余謂今之作詩者,味內味尚不能得,況味外味乎?要之,以出新意、去陳言、為第一著。《鄉黨》云: ‘祭肉不出三日;出三日,則不食之矣。’能詩者,其勿為三日后之祭肉乎!”(《隨園詩話》卷六·四七)又說:“字字古有,言言古無,吐故吸新其庶幾乎?”(《續詩品三十二首·著我》)這些都是求新的意思。
袁枚的性靈說,雖以求真、求新、求活為具體內容,但卻染上了神秘的色彩。他說:“鳥啼花落,皆與神通,人不能悟,付之飄風。惟我詩人,眾妙扶智,但見性情,不著文字。”(《續詩品三十二首·神悟》)這里所謂的性情,是屬于性靈的,它與神相通,足見其玄妙了,也可看出“靈犀一點”與“神悟”的關系了。
但性靈又不能完全從神悟中得到,它與后天的琢磨也有關系,故袁枚又提出“勇改”的口號。他說:“人貴知足,惟學不然,人功不竭,天巧不傳。”(《續詩品三十二首·勇改》)這里所說的“人功”,是指寫詩時的“勇改”之功;怪不得詩人在《遣興》中高呼“一詩千改始心安”了。
通過以上論析,不難看出,袁枚在《遣興》二首中所提倡的,一是尚勇改,一是崇性靈。這兩者又是有機地結合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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