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黃景仁·圈虎行》原文賞析
都門歲首陳百伎,魚龍怪獸罕不備。何物市上游手兒,役使山君作兒戲?初舁虎圈來廣場,傾城觀者如堵墻。四圍立柵牽虎出,毛拳耳戢氣不揚。先撩虎須虎猶帖,以棓草地虎入立。人呼虎吼聲如雷,牙爪叢中奮身入。虎口呀開大如斗,人轉從容探以手。更脫頭顱抵虎口,以頭飼虎虎不受, 虎舌舐人如舐轂。 忽按虎脊叱使行, 虎便逡巡繞闌走。 翻身踞地蹴凍塵,渾身抖開花錦茵。盤回舞勢學胡旋,似張虎威實媚人。少焉仰臥若佯死,投之以肉霍然起。觀者一笑爭醵錢,人既得錢虎搖尾。仍驅入圈負以趨,此間樂亦忘山居。依人虎任人頤使,伴虎人皆虎唾余。我觀此狀意消沮,嗟爾斑奴亦何苦! 不能決蹯爾不智,不能破檻爾不武。此曹一生衣食汝,彼豈有力如中黃,復似梁鴦能喜怒? 汝得殘餐究奚補,倀鬼羞顏亦更主。舊山同伴倘相逢,笑爾行藏不如鼠。
《圈虎行》是乾隆四十五年 (1780) 黃仲則三十二歲時在北京寫的。他在京生活貧困,后來為債家所逼出京,病死于山西解州道中。寫這詩時,他已深深地領略了功名蹭蹬、浮沉下僚的窘窮辛酸的況味,閱歷了炎涼威福的人情世態,所以詩篇通過對當時京師的 “圈虎”之戲的描寫,抒發了他的嫉世、諷世之情。
開頭四句是詩的總冒。前二句提示這首敘事詩所寫的事件的背景,地點是當時的首都,時間是初春,此時此地,街市上熱鬧異常,曼衍魚龍,馴服怪獸,各式各樣的賣藝雜耍無不具備。它一方面反映所謂乾隆“盛世”的京師盛況,另一方面從不能務本業、務正業的賣藝人之多,反映了當時下層人民生計的艱難。作者本無意在這兩句中反映復雜的社會矛盾,但由于真實反映生活,卻把這種矛盾自然透露出來,也許就是所謂“形象大于思想”吧! 后二句,由面緊收到點,由背景緊接著點明詩篇描寫的對象。那種被世俗稱為“百獸之王”,這里稱為“山君”,后文稱為“斑奴”的老虎,竟被市上的 “游手兒”役使著作為表演把戲的角色。“游手兒”與“山君”相映成趣,也進一步透露了這些人的身份及其活動的社會原因,無意中補充上文對矛盾的反映?!昂挝铩倍郑又卦尞惖恼Z氣,表示虎受人耍的把戲的不平常。
第二段描寫“圈虎”之戲的具體情景,是全詩的中心,既極細致又極簡練,表現作者藝術修養的高度圓熟。它順著眼觀過程的次序寫,層層遞進,又善用反跌襯托手法?!俺豸ā彼木鋵懟虻拈_始,戲場的布置,觀者的眾多,以及老虎出場時的狼狽相?;㈨毷亲畈缓萌堑模藗儼迅晌kU的事比為“捋虎須”?!跋攘谩币痪鋵戇@里情況特殊,?;虻娜瞬晃坊ⅲ婚_始就去干這勾當,并且是慢慢地“撩”著撥弄,但虎卻不敢發怒,依然“帖服”。這對老虎來說,還是消極地不敢發作本性而已。這是第一層?!耙詶敗币痪洌瑢懟⒌氖苋酥甘梗税涯景糁绷?,它也就學著“人立”起來,不但人不畏虎,而且是虎畏人并積極聽命于人的行動了。這是第二層?!叭撕簟币痪?,寫觀眾看了奇狀而驚呼,虎也偶示威風,隨著怒吼起來,虎聲人聲,一片雷動。這里觀眾與老虎并寫,但以觀眾的喝彩襯老虎?!把雷Α币痪?,寫?;蛘吒矣谠诨⒙暸?、虎爪張舞、虎威發作之時,奮身近虎,危險更大,是第三層?!盎⒖凇倍洌瑢懤匣埦蘅谧魇橙藸睿鋭莞鼮閮磹嚎刹?,而耍戲者更是不慌不忙,把手“從容”探入虎口,這是第四層?!案摗比?,寫耍戲者更把頭顱伸進虎口,虎不但不敢咬,反作愛撫之狀。舐人頭如舐小虎(轂),這種動作是很出人意料的,因而“虎舌”一句的精警之處也是很出人意料的。這一句把老虎的“媚人”之態寫得生動可掬。這是第五層,是耍戲者驚險表演的高潮。這五層一層緊似一層,觀眾的心理當已高度緊張。詩只寫耍戲者與老虎而不寫觀眾,但從讀者讀詩時所受的吸引和反應來說,也完全可以體會到這一點。再說上文對老虎的怒吼和張口舞爪的描寫,渲染緊張氣氛,也全是為耍戲者的馴虎技能張本,以前者襯托后者。“忽按”二句,寫耍戲者按著虎背,一聲吆喝,虎便繞闌巡回而走。這是本段的轉捩之筆,從對耍戲者的活動為主的描寫轉入對老虎的活動的描寫?!胺怼彼木洌瑢懰蛘卟槐刂笓],老虎自己就在“凍塵”中“翻身踞地”,抖動皮毛之美,學作“胡旋”之舞,“媚人”之態又更進一步,詩到這里結以“似張”一句,既是水到渠成、適應行文氣機要求的不得不然之筆,也是揭示老虎一系列表演的可悲本質的畫龍點睛之筆。孫星衍評:“仲則《圈虎行》為七古絕技,‘似張虎威實媚人’,奇句精思,似奇實正?!睂嵲诓诲e。就老虎方面來說,這四句又是它的表演的高潮?!吧傺伞绷?,寫虎戲的結束,“佯死”和“霍然起”是老虎表演高潮和“媚人”的余波,增加了詩的姿味?!叭说缅X”、“虎搖尾”是一場把戲表演的目的,是人與虎、人與人之間的復雜關系的說明。“此間”句又繼“似張”句之后對老虎再進行諷刺。
最后一段以議論作結。“依人”二句,感嘆養活人的反而受人“頤指氣使”,吃人的“唾余”,這是一種不公平、不正常的現象。這種現象不但存在于人和虎之間,且更多地存在于人和人之間,這就是下一句作者所說觀看后“意消沮”的緣故。“不能決蹯”五句申明“嗟爾”句的感嘆和斥責的理由:耍戲者并沒有像《尸子》中所說的搏虎勇士中黃那樣的武力,也沒有像《列子》中所說的馴養禽獸者梁鴦那樣的技能,一生靠老虎的耍戲謀“衣食”,而老虎卻喪失原來的“虎性”,那樣畏懼他們,不敢絕足(決蹯)以去,破檻而走,真是“不智”、“不武”之極。結尾四句從對“倀鬼”和“舊山同伴”的設想來總述老虎行動的可“羞”、可“笑”。虎與鼠對比,“倀鬼”與倀主對照,敘事與議論結合,表面上寫得既辛辣又有諧趣,實際上是憤激而又沉痛的。
這首詩是當時北京社會的一幅絕好的風俗畫。可以和它相比的,只有蔣士銓的《京師樂府詞》的一些篇章。但這詩比蔣詩的“比興”意義更為深刻復雜,它既可以是受制于人的失足“英雄”的寫照,也可以是一些本性兇惡、善于施展威風,又甘心受控制他的人的“役使”,并耍盡各種手段以討好主子的人的寫照,更不必再談上面所說的“養活”與“役使”關系的顛倒的問題了。上述可以寫照的兩種人,是統治階級中所常見的,詩篇對老虎的描寫,也是對這種人的窮形盡相的揭露。所以,這首詩就具有極為廣泛而又深刻的典型意義。藝術上,生動、細致的白描,簡潔精煉的語言; 結構嚴整而又有錯落之處,如“更脫”句和“此曹”句俱以三句成片,和一般古詩常以兩句成層的不同; 奔放激動的感情和勁挺的筆勢在客觀冷靜的描寫中透現出來; ……這些都很值得我們體味和學習。
黃仲則詩,似唐代的三李,它有李白詩的豪放,李賀詩的瑰奇,也有李商隱詩的纏綿工麗。他自己有一段《詩評》說: “愚見欲岑嘉州與李昌谷、溫飛卿三家詩匯刻,似近無理;然能讀之爛熟,定有絕妙過人處,亦惟解人能知之也?!边@是他“夫子自道” 的創作心得之談,不容忽視。他的古詩得力于二李和岑參,近體又得力于商隱和庭筠,故古近體兼工,奔放、瑰奇與綿麗兼擅。至于《圈虎行》一詩,白描細膩的功夫,則更為近似白居易的《琵琶行》一類詩篇。由此可知潘瑛《詩萃》所說的仲則詩 “自漢魏六朝下逮唐宋,咸能采擷精華,自成杼軸”,并非泛泛之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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