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
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
薄宦梗猶泛,故園蕪已平。
煩君最相警,我亦舉家清。
篇,被推為三絕。清人施補華 《峴傭說詩》 以為這三首詩雖然寄意不同,但都得三百篇比興之旨,確是不錯的。此篇抒寫了詩人志行高潔卻不免窮困潦倒、羈宦漂泊,而欲歸不得的悲憤之情,所以施氏稱之為 “牢騷人語”。
“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吳越春秋》 卷五:“秋蟬登高樹,飲清露,隨風撝 (揮)撓,長吟悲鳴?!惫湃艘詾橄s棲高樹,飲啜清露,故云“高難飽”,長吟悲鳴,本以傳其“高難飽”之恨,然而卻乏知音,得不到共鳴,故云 “徒勞”、“費聲”?!案唠y飽”,雙關,既說蟬居高樹難飽,又隱寓自己志向高潔而惹得窮愁困苦。如果說,上句對客觀實際還作了某些描繪的話,那么,下句的“徒勞”、“恨”就已注入了詩人強烈的主觀情感。詩人從高樹蟬鳴的悲切,不僅感受到蟬的怨恨之情,而且認定其恨聲的徒勞。在詩人看來,蟬的恨就是自己的恨,蟬悲吟的徒勞就是自己為擺脫窮困、為爭取仕進奔走呼號的徒勞,蟬的悲劇命運就是自己的悲劇命運。蟬即詩人,詠蟬即詠己,所以紀昀評曰:“起二句斗入有力,所謂意在筆先?!?/p>
雖然,蟬的悲吟得不到共鳴,但是它仍然在高枝上悲悲切切地鳴著。“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最為凄切腸斷之時,莫過于五更天了。餐風飲露,本已難飽,再加上一天一夜的長鳴短吟,曉寒侵枝,它更單薄、更衰弱了,聲音越來越稀疏,越來越低微,好象馬上就要斷絕似的,多么可憐!然而,它所棲居的高樹卻依然碧綠一片,對寒蟬的處境象是無動于衷一般,甚至不置只語片言,看去多么冷酷無情!“疏欲斷”,聲疏畢竟未斷,一息尚存,它還是要繼續吟叫的;就詩人這方面說,雖處境艱難,但只要還有一絲希望,他仍然不想放棄?!氨虩o情”,詩人所處的社會環境是多么冷酷無情,對此他不能無恨。碧綠的高枝,本與蟬聲兩相無涉。蟬聲高,它綠著;蟬聲低,它綠著;蟬聲疏也好、斷也好,它當然還可以綠著,“井水不犯河水”。蟬聲稀疏欲斷,詩人由憐憫蟬“牽怒”到日夜與它相處的碧枝;蟬這么可憐,你就不能變得枯黃些、暗淡些,以表示同情!老這么綠著,不是有點幸災樂禍嗎?由憫蟬而怒樹,貌似無理,但詩人對自己身世的悲憫,對社會環境極為怨恨之情,正是通過這種超乎常理的表現方法才淋漓盡致傾瀉出來的,因而也就起到按常理來描寫所難于達到的藝術效果。
頸聯,由頷聯的 “疏欲斷”、“碧無情”跌出薄宦思歸?!肮7骸?,《戰國策·齊策》: 桃梗 (桃木人)對土偶 (泥人) 說:“你是西岸之土塑成的。到了八月間下大雨,淄水一漲,你就銷殘了?!蓖僚颊f:“并非這樣。我是西岸土塑的,即使銷殘了,還不是歸復到西岸而已。而你是東國桃梗刻削的人。下大雨,淄水一漲,你就不知將漂到何處了!”后人用 “桃梗”比喻輾轉飄泊的生涯。蟬幼蟲時生長在樹下土洞,成蟲后才棲息高枝,所以詩人由蟬的流轉枝頭,聯想到自己官階卑微,梗泛飄泊,生活的不安定。陶淵明《歸去來兮辭》 云:“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盧思道 《聽鳴蟬篇》 云:“故鄉已超忽,空庭正蕪沒?!薄肮蕡@蕪已平”,化用此二篇意。故園已荒蕪,野草沒徑,仍在外飄泊,欲歸不得,更見詩人思歸的迫切,游宦的痛苦。當然,蟬棲高樹,要歸土洞也同樣不可能。頷聯雖于己身落筆,但仍可見到蟬的影象。
“煩君最相警,我亦舉家清?!?“君”,指蟬;“警”,提醒。枝頭鳴蟬仿佛是詩人的老朋友似的,他用鳴叫聲不斷提醒詩人。詩人和無動于衷、碧無情的高樹截然不同,他是蟬的知音,他不僅聽出蟬的恨聲,而且聽出了蟬對他的提醒。詩人和蟬在淪落飄泊方面有某些相似之處,所以聽到蟬鳴特別動情: 煩勞你用悲切之聲提醒我回歸故園,可是我和你一樣,舉家清寒,有家難歸呵!“煩” 字用得特別親切?!芭e家清” 回報“高難飽”,“亦” 字物我雙收,難分彼此,達到有神而無跡的高妙境界。
這首詩,被朱彝尊稱贊為詠物詩的 “最上乘”之作,不無道理。詠物詩向以不黏不滯為妙,例如駱賓王 “玄鬢” 的描寫,就很受后人賞愛。而此詩對蟬的外形卻連一辭都不費,只在其棲處之高,啜飲之難飽及恨聲上作文章,同時寫出詩人在淪落漂泊這一與蟬有某些相似之處所生發的感受,將物我融而為一。處處寫蟬,處處不離己;處處有自己的情感,處處有蟬的影子?;蛳s顯己隱,或己顯蟬隱,曲盡變化之妙。具體說,前兩聯明寫蟬,詩人的形象暗寓其中,頸聯明寫己,但仍可見蟬的影象;尾聯則君(蟬)我合寫雙收。章法上,首聯以“高難飽”、恨聲起,統攝全篇——頷聯承恨聲,頸聯承“高難飽”,尾聯又回到恨聲、“高難飽”上,針線綿密,最見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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