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
鶯啼如有淚,為濕最高花。
李商隱這首五絕,短短二十個字,用極艷之語抒發了極悲之意;明白如話而又宛轉多姿,極有盛唐絕句風味,較典型地反映出他的藝術創作特色。
一開頭詩人就制造出一種環境和心情強烈反差的氛圍。時逢春光明媚的大好時光,詩人卻流落在異鄉僻壤;天涯飄泊又面對天邊的落日殘照,暮靄將臨,黯然神傷。融融春意和切切愁緒形成鮮明的對照,襯托出詩人的極悲之意。李商隱詩常寫到落日,如果說在“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中詩人還有一絲激情的話,在這里卻只有深沉的遲暮之感了。這兩句在語言運用上極為精巧,前句的“日”是時日,后句的“日”指落日;上句末的“天涯”泛指遙遠邊陲,下句采用“頂真”手法以“天涯”開頭,卻又實指所眺天邊。兩句同出現這兩個詞,在語義上虛寫與實寫相映成彰,在語音上回環往復,形成一種特殊的語言美,令人吟來意味無窮,余音裊裊。
接著詩人筆鋒一轉,展開想象的翅膀,把我們帶進一個奇特的意境。本來千里鶯啼,是一曲美妙的春歌,而在詩人聽來,卻好似悲啼,而且詩人一任滿腔愁緒馳騁,想象如果鶯啼有淚的話,希望它能為詩人沾濕枝頭最高的花。看似很離奇,甚至不合情理,然而正是在這不合情理之中,淋漓盡致地抒發出詩人的情緒。杜甫有“感時花濺淚”的詩句,不論是杜甫感時而對花濺淚,還是花含露水而好似濺淚,總之是有淚或似淚之物為依托。而這里李商隱一空傍依,由實在的鶯啼聯想到啼哭,又由啼哭想象出淚水,繼而想到淚濕花枝,在藝術感受上將聽覺、視覺、觸覺融為一體,造成了極強的藝術感染力。錢鐘書在《談藝錄》中稱此為“曲喻”,即曲折的隱喻,這種表現手法最能表現作者深層的情感。詩中“最高花”是指春天開得最遲的花,花開到最高枝,別的花都謝了,于是春天也即將過去了。這兩句里婉轉美妙的鶯啼與詩人想象的淚啼又形成一個對比,加深了前面兩句造成的環境與情緒的反差,而且將春殘與日暮相呼應,更流露出一種遲暮失落之感。其實想悲啼灑淚的正是詩人自己,而他自己蠟炬成灰,淚已流干,于是只能托鶯啼以寄恨了。對照他在相對得意時所寫的“春風二三月,柳密鶯正啼”所表現出來的歡快情調,更能體會詩人此時的心情了。
這首小詩表現出強烈的失落之感,悲哀之情,這種情緒既包含了詩人對自身老大沉淪的傷感,又帶有時代黯淡沒落的投影,表現出詩人對個人乃至時代前景的失望。他生活在日趨衰落的唐朝晚期,政治腐敗,藩鎮割據,宦官專權,朋黨傾軋;詩人出身貧微,飽經滄桑,仕途坎坷,前途渺茫,空懷才志,無以進取;在大好春光將逝之時,流落天涯的詩人面對夕陽殘照,發出了日暮途窮之感慨,為自己也為那個時代唱出了一首哀愁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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