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江南(三首)》
白居易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游?
江南憶,其次憶吳宮。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早晚復相逢?
白居易于唐穆宗長慶二年(822)七月,自中書舍人除杭州刺史,十月一日到達杭州。長慶四年五月,任滿離杭。唐敬宗寶歷元年(825)三月,除蘇州刺史,五月初到任,次年秋天因眼病免郡事,回到洛陽。這時候,他五十五歲。白居易青年時期,也曾漫游江南,旅居蘇、杭。這從《江南送北客,因憑寄徐州兄弟書》 及 《吳郡詩石記》 等作品中可以看得出來。
蘇、杭是江南名郡,風景秀麗,人物風流,給白居易留下了美好的記憶; 回到洛陽之后,寫了不少懷念舊游的詩作。如 《見殷堯蕃侍御憶江南詩三十首,詩中多敘蘇杭勝事,余嘗典二郡,因繼和之》云: “江南名郡數蘇杭,寫在殷家三十章。君是旅人猶苦憶,我為刺史更難忘。境牽吟詠真詩國,興入笙歌好醉鄉。為念舊游終一去,扁舟直擬到滄浪。”直到開成三年 (838) 六十七歲的時候,還寫了這三首 《憶江南》。
第一首泛憶江南,寫春景。要用寥寥數語概括而形象地寫出江南春景,是相當困難的。不妨舉兩個例子: “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 (丘遲《與陳伯之書》) “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
山郭酒旗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杜牧《江南春絕句》) “鶯” 與 “花”,是江南春天富有特征性的景物。丘遲與杜牧,都抓取了這種富有特征性的景物加以生動的描繪,從而構成了色彩秾艷的長卷。不論是截取一段或展開整個畫面,都會把你帶進江南春景之中。就是說,它具有高度的典型性。白居易做杭州刺史時也有寫“鶯”、寫 “花” 的名句,如: “幾處早鶯爭暖樹”、“亂花漸欲迷人眼”等等。但他的 《憶江南》 第一首,卻換了一個角度,以 “江” 為中心,展現了鮮艷奪目的江南春色。
全詞五句。一開口即贊頌 “江南好”! 正因為 “好”,才不能不“憶”。“風景舊曾諳” 一句,說明那江南風景之 “好”,不是聽人說的,而是當年親身感受到的、體驗過的,因而在自己的審美意識里留下了難忘的記憶。既落實了 “好” 字,又點明了 “憶” 字。接下去,即用兩句詞寫他 “舊曾諳” 的江南風景: “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 “日出”、“春來”,互文見義。春來百花盛開,已極紅艷;紅日普照,更紅得耀眼。在這里,因同色相烘染而提高了色彩的明亮度。春江水綠,紅艷艷的陽光灑滿了江岸,更顯得綠波粼粼。在這里,因異色相映襯而加強了色彩的鮮明性。和丘遲、杜牧的名作相比,白居易壓根兒沒有寫 “鶯”; 雖然寫了 “花”,但視角不同。他先把 “花” 和 “日” 聯系起來,為的是同色相烘染; 又把 “花” 和“江” 聯系起來,為的是異色相映襯。江花紅,江水綠,二者互為背景。于是紅者更紅,“紅勝火”; 綠者更綠,“綠如藍”。
杜甫寫景,善于著色。如 “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燃” ( 《絕句》)、“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 (《絕句》) 諸句,都明麗如畫。而異色相映襯的手法,顯然起了重要作用。白居易似乎有意學習,如 “夕照紅于燒,晴空碧勝藍” ( 《秋思》),“春草綠時連夢澤,夕波紅處近長安” ( 《題岳陽樓》),“綠浪東西南北水,紅欄三百九十橋” ( 《正月三日閑行》) 諸聯,都因映襯手法的運用而獲得了色彩鮮明的效果。至于 “日出”、“春來” 兩句,更在師承前人的基礎上有所創新: 在明媚的春光里,從初日、江花、江水、火焰、藍葉那里吸取顏料,兼用烘染、映襯手法而交替綜錯,又濟之以貼切的比喻,從而構成了闊大的圖景。不僅色彩絢麗,耀人眼目; 而且層次豐富,耐人聯想。
讀者如果抓住題中的 “憶” 字和詞中的 “舊曾諳” 三字馳騁想像,就會發現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層次: 以北方春景映襯江南春景。全詞以追憶的情懷,寫 “舊曾諳” 的江南春景。而此時,作者卻在洛陽。比起江南來,洛陽的春天來得晚。請看作者寫于洛陽的 《魏王堤》 七絕: “花寒懶發鳥慵啼,信馬閑行到日西。何處未春先有思,柳條無力魏王堤。” 在江南“日出江花紅勝火” 的季節,洛陽卻 “花寒懶發”,只有魏王堤上的柳絲,才透出一點兒春意。
花發得比江南晚,水怎么樣呢? 洛陽有洛水、伊水,離黃河也不遠。但即使春天已經來臨,這些水也不可能像江南春水那樣碧綠。不難設想,當作者信馬尋春,看見的水都是黃的,花呢,還因春寒料峭而懶得開,至少還未盛開; 他觸景生情,怎能不追憶江南春景? 怎能不從內心深處贊嘆“江南好”? 而在用生花妙筆寫出他“舊曾諳” 的江南好景之后,又怎能不以 “能不憶江南” 的眷戀之情,收束全詞?詞雖收束,而余情搖漾,凌空遠去,自然引出第二首和第三首。
第二首緊承前首結句 “能不憶江南”,以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開頭,將記憶的鏡頭移向杭州。偌大一個杭州,可憶的情境當然很多,而按照這種小令的結構,卻只能納入兩句,這就需要選擇和集中。選擇什么呢? 那不用說是最有代表性、也使他感受最深的東西。就杭州景物而言,最有代表性的東西是什么呢? 且看宋之問的名作《靈隱寺》: “鷲嶺郁岧峣,龍宮鎖寂寥。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飄。……” 浙江潮和月中桂子,就是杭州景物中最有代表性的東西,而作者對此也感受最深。
何謂 “月中桂子”? 《南部新書》 里說: “杭州靈隱寺多桂。寺僧曰:‘此月中種也。’ 至今中秋望夜,往往子墮,寺僧亦嘗拾得。” 既然寺僧可以拾得,別人也可能拾得。白居易做杭州刺史的時候,也很想拾它幾顆。《留題天竺、靈隱兩寺》詩云: “在郡六百日,入山十二回。宿因月桂落,醉為海榴開。……” 自注云: “天竺嘗有月中桂子落,靈隱多海石榴花也。”看起來,他在杭州之時多次往尋月中桂子,欣賞三秋月夜的桂花,給他留下了難忘的憶戀。因而當他把記憶的鏡頭移向杭州的時候,首先再現了這樣一個動人的畫面: “山寺月中尋桂子。” 天竺寺里,秋月朗照,桂花飄香,一位詩人,徘徊月下,留連桂叢,時而舉頭望月,時而俯身看地,看看是否真的有桂子從月中落下,散在桂花影里。這和宋之問的 “桂子月中落” 相比,境界迥乎不同,其關鍵在于著一 “尋” 字,使得詩中有人,景中有情。碧空里的團圞明月, 月光里的巍峨山寺和寺中的三秋桂子、 婆娑月影, 都很美。然而如果不通過人的審美感受,就缺乏詩意。著一 “尋” 字,則這一切客觀景物都以抒情主人公的行動為焦點而組合、而移動,都通過抒情主人公的視覺、觸覺、嗅覺乃至整個心靈而變成有情之物。于是乎,情與景合,意與境會,詩意盎然,引人入勝。
如果說天竺寺有月中桂子飄落不過是神話傳說,那么,浙江潮卻是實有的奇觀。所以上句只說“尋”桂子,不一定能尋見; 下句卻說“看” 潮頭,那是實實在在看見了。
浙江流到杭州城東南,稱錢塘江; 又東北流,至海門入海。自海門涌入的潮水,十分壯觀。《杭州圖經》 云: “海門潮所起處,望之有三山。” 這潮水奔騰前進,直到杭州城外的錢塘江。《方輿勝覽》 云:“錢塘每晝夜潮再上,至八月十八日尤大。” 就是說,每天都有早潮、晚潮,而以陰歷中秋后三日潮勢最大。請看 《錢塘候潮圖》 里的描寫: “常潮遠觀數百里,若素練橫江; 稍近,見潮頭高數丈,卷云擁雪,混混沌沌,聲如雷鼓。” 正因為 “潮頭高數丈”,所以作者當年做杭州刺史的時候,躺在郡衙里的亭子上,就能看見那 “卷云擁雪” 的壯麗景色。
這兩句詞,都有人有景,以人觀景,人是主體。所不同的是上句以動觀靜,下句以靜觀動。
“山寺”、“月”、“桂”,本來是靜的,主人公 “尋桂子”,則是動的,以動觀靜,靜者亦動,眼前景物,都跟著主人公的 “尋” 而移步換形。然而這里最吸引人的還不是那移步換形的客觀景物,而是主人公“山寺月中尋桂子” 的精神境界。他有感于山寺里香飄云外的桂花乃“月中種” 的神話傳說,特來 “尋桂子”,究竟為了什么?是想尋到月中落下的桂子親手種植,給人間以更多的幽香呢,還是神往月中仙境,感慨人世滄桑、探索宇宙的奧秘呢?
海潮涌入錢塘江,潮頭高數丈,卷云擁雪,瞬息萬變,這是動的。主人公 “郡亭枕上看潮頭”,其形體當然是靜的; 但他的內心世界,是否也是靜的呢? 作者有一首 《觀潮》 詩: “早潮才落晚潮來,一月周流六十回。不獨光陰朝復暮,杭州老去被潮催。” 不用說,這是他在 “郡亭枕上看潮頭” 時出現過的內心活動。但難道只此而已,別無其他嗎?何況,僅就這些內心活動而言,已蘊涵著人生有限而宇宙無窮的哲理,值得人們深思啊!
第三首,照應第一首的結尾和第二首的開頭,以 “江南憶,其次憶吳宮” 冒下,追憶蘇州往事: “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即一面品嘗美酒,一面欣賞美女雙雙起舞。“春竹葉”,是對“吳酒一杯” 的補充說明。張華詩云: “蒼梧竹葉清,宜城九醞醝。”可見 “竹葉” 本非 “吳酒”。這里用 “竹葉”,主要為了與下句的 “芙蓉” 在字面上對偶,正像杜甫的 “竹葉與人既無分,菊花從此不須開” 借 “竹葉” 對 “菊花” 一樣。“春”,在這里是個形容詞。所謂“春竹葉”,可以解釋成春天釀熟的酒,作者在另一篇詩里就有 “甕頭竹葉經春熟” 的說法; 也可以解釋成能給飲者帶來春意的酒,作者生活的中唐時代,就有不少名酒以 “春” 字命名,如 “富水春”、“若下春” 之類 (見李肇 《國史補》)。從 “春” 與 “醉” 對偶來看,后一種解釋也許更符合原意。“醉芙蓉” 是對 “吳娃雙舞” 的形象描繪。以“醉” 字形容 “芙蓉”,極言那花兒像美人喝醉酒似的紅艷。“娃”,美女也。西施被稱為 “娃”,吳王夫差為她修建的住宅,叫 “館娃宮”。開頭不說憶蘇州而說 “憶吳宮”,既為了與下文葉韻,更為了喚起讀者對于西施這位絕代美人的聯想。讀到 “吳娃雙舞醉芙蓉”,這種聯想就更加活躍了。
“吳酒” 兩句,前賓后主,喝酒,是為觀舞助興,著眼點落在“醉芙蓉” 似的 “吳娃” 身上,因而以 “早晚復相逢” 收尾。“早晚”,當時口語,其意與 “何時” 相同。
白居易在 《與元九書》 中說: “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聲,莫深乎義。詩者: 根情,苗言,華聲,實義。……未有聲入而不應,情交而不感者。” 又在《問楊瓊》詩里慨嘆道: “古人唱歌兼唱情,今人唱歌唯唱聲!”詩歌,需要有音樂性和圖畫性。但它感動人心的藝術魅力,卻不獨在于聲韻悠揚,更在于以聲傳情; 不獨在于寫景如畫,更在于借景抒情。白居易把情看作詩歌的 “根”,作詩譜歌,力圖以濃郁的實感真情動人心魄。這是他留給后人的最寶貴的藝術經驗。這三首 《憶江南》,也正是他的藝術經驗的結晶。正如題目所昭示,洋溢于整個組詞的,是對于江南的贊美之情和憶戀之情。“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真是寫景如畫! 但這不是純客觀的景,而是以無限深情創造出來的情中景,又抒發了熱愛江南的景中情。讀這兩句詞,不僅看見了江南春景,還仿佛看見主人公贊美江南春景、憶戀江南春景的體態神情,從而想像他的精神活動,進入了作者所謂 “情交” 的境界。讀 “山寺”、“吳酒” 兩聯,情況也與此相似。
這三首詞,從今時憶往日,從洛陽憶蘇杭。今、昔、南、北,時間、空間的跨度都很大。每一首的頭兩句,都撫今追昔,身在洛陽,神馳江南。每一首的中間兩句,都以無限深情,追憶最難忘的江南往事。結句呢? 則又回到今天,希冀那些美好的記憶有一天能夠變成活生生的現實。因此,整個組詞不過寥寥數十字,卻從許多層次上吸引讀者進入角色,想像主人公今昔南北所經歷的各種情境,體驗主人公今昔南北所展現的各種精神活動,從而獲得馀味無窮的審美享受。
作者于 《憶江南》 題下自注云: “此曲亦名 《謝秋娘》。” 《樂府詩集》 列 《憶江南》 為 “近代曲辭”,解釋說: “一曰《望江南》。《樂府雜錄》 曰: ‘ 《望江南》 本名 《謝秋娘》,李德裕鎮浙西,為妾謝秋娘所制。后改為 《望江南》。’”按 《教坊記》 所載曲名,皆盛唐及以前樂曲,其中有 《望江南》,可見并不始于李德裕。《郭煌曲子詞》 中有描寫愛情的 《望江南》,知此曲來自民間。白居易的 《憶江南》 三首,通俗,明快,真摯,音韻悠揚,還帶有濃郁的民歌風味。
這三首詞,每首自具首尾,有一定的獨立性; 而各首之間,又前后照應,脈絡貫通,構成有機的整體。在“聯章”詩詞中,其謀篇布局的藝術技巧,也值得注意。
上一篇:范仲淹《永州八記(選四)·岳陽樓記》原文與賞析
下一篇:張九齡《感遇(選二)》原文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