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騷

帝高陽之苗裔兮⁽¹⁾，朕皇考曰伯庸⁽²⁾。攝提貞于孟陬兮⁽³⁾，唯庚寅吾以降⁽⁴⁾。皇覽揆余初度兮，肇錫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曰靈均。

【譯詩】我本是古帝高陽氏的子孫，那個表字叫伯庸的便是我的父親。當(dāng)木星橫在牛、斗之間的那一年正月，庚寅的那一天便是我的誕辰。 父親見我有這樣吉瑞的誕辰，便賜給我以佳美的芳名。他給我取了個美名叫做正則，他給我取了個表字叫做靈均。

【解析】長詩開篇伊始，作者指出自己高貴的出身。顓頊的后代熊繹被周成王封在楚，稱楚子。春秋時，楚武王的兒子瑕受封于屈邑，故以屈為氏，與楚王同姓。王逸說：“屈原自道本與君共祖……是恩深而義厚也。”這是以君臣恩義的封建倫理觀念解釋。其實，屈原主要還是強調(diào)自己與楚國休戚相關(guān)，自己對國家和人民負(fù)有淵遠(yuǎn)的歷史責(zé)任。屈原“被疏”之后，大膽指責(zé)國君，就是證據(jù)。古人“忠君”與“愛國”雖密不可分，然而各人情況不同，還是有不同的側(cè)重的。如果說伯夷、叔齊側(cè)重于忠君，那么，屈原則側(cè)重于愛國，尤其側(cè)重于愛民，他的詩中歷歷可見。換句話說，屈原首說遠(yuǎn)祖，不是表現(xiàn)“封建性的糟粕”，而是表現(xiàn)“民主性(人民性)的精華”。

此外，以自己出身于高貴的門第，以自己出生于特殊的時辰而感到自豪，這是人之常情。屈原是五帝之一的顓頊的后代，又生在寅年寅月寅日。奇異的出生難免使他有一種朦朧的奇異感，這用當(dāng)時的觀念說，是一種天授的使命感，即上天將給他以偉大的使命。從后文“恐修名之不立”等句看，屈原把復(fù)興楚國作為自己的使命，這也是原因之一。用我們今天的觀念說，是一種歷史使命感。既然古帝顓頊?zhǔn)撬倪h(yuǎn)祖，楚君又是他的同姓，那么，“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大任，也就責(zé)無旁貸了。

紛吾既有此內(nèi)美兮⁽⁵⁾，又重之以脩能⁽⁶⁾。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⁷⁾。汩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⁸⁾。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⁹⁾。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¹⁰⁾；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¹¹⁾。

【譯詩】我的內(nèi)心本來有美好的思想，我的言行又極度的

講究修養(yǎng)。我採集來不少江離和辟芷，我把蘭草兒穿起來佩在身上。 我急忙地追趕，唯恐追不上，只怕年華不我待，以致虛擲時光。早晨，到山坡上把木蘭採在手里；黃昏，到小渚中，把宿莽帶在身旁。 日月如梭，從來也不將人等候；春秋相替，一刻也未曾停留。我看到草木一天天地雕落，怕只怕美人也落花般飄流。

【解析】屈原的“內(nèi)美”是什么？是他關(guān)于美政的高尚理想和他高雅的倫理道德觀念，此待后言。他把香花和芳草佩在身上，是作詩時的一種象征筆法。雖然古人男女都有這種佩用的習(xí)俗，用以祛邪，但是如果像畫家作畫那樣以為他身上、頭上都佩滿芳草，如同瘋?cè)艘粯樱峙乱膊粚嶋H。所以，美人芳草是屈原詩作的一種比喻象征手法。本節(jié)中，作者兩次說到“恐”，“恐年歲之不吾與”，“恐美人之遲暮”，表明了他的人生態(tài)度。雖然他感到“日月不淹”，“春秋代序”，光陰之迅逝，但他并不是像李白那樣，失意之時便主張“及時行樂”，而是將自己的修身作為始，將強國富民作為終。而屈原建功立業(yè)的基點又不是個人的功利目的，其動力之源還是為君、為國、為民。這就是偉大的屈原精神，亦即其詩作的“人民性”之所在。屈原之忠君，不同于伯夷、叔齊；屈原之功業(yè)，不同于商鞅、吳起。伯夷、叔齊只忠于君，不忠于人民；屈原主要是忠于人民，其次是忠于君；商鞅、吳起主要為了個人功名，所以隨勢他投；屈原則沒有個人功利目的，后走投無路，只投汨羅而死。于是，屈原的精神，“雖與日月爭光，可也。”(本傳語)

不撫壯而棄穢兮⁽¹²⁾，何不改乎此度⁽¹³⁾？乘騏驥以馳騁兮⁽¹⁴⁾，來吾道夫先路⁽¹⁵⁾！

【譯詩】何不趁此壯年丟棄那些骯臟的東西？為什么還不革除那些荒唐的法度？騎上那高高的駿馬奔騰前進(jìn)吧！來，來，來！我在前邊為你開路！

【解析】結(jié)合屈原全部詩作分析這幾句，可知他是一位高瞻遠(yuǎn)矚的堅定的改革家。綜合起來說，屈原的改革思想可概括如下幾點：

其一，他主張“國富強以法立”(《九章·惜往日》)，主張革除舊法，創(chuàng)立新法，是楚國繼吳起之后的又一改革家。

其二，他主張“耕戰(zhàn)”以強國。《卜居》中說：“寧誅鋤草茅以力耕乎？將游大人以成名乎？”重視農(nóng)耕以富國，反對游說的沽名，這與法家的主張一致，代表了新興地主階級的思想。一篇《國殤》足以表明他富國強兵的理想。

其三，他主張“舉賢而授能”，反對“黨人之偷樂”，奸臣壅蔽國君，這與法家的主張也酷似一轍。

其四，他主張“明賞罰”。“忠何罪而遇罰兮，亦非余心之所志。”(《九章·惜誦》)這也是法家的一致主張。(以上參閱湯炳正《屈賦新探》)

其五，更重要的是他關(guān)心人民，重視人民的作用。“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和“皇天無私阿兮，覽民德焉錯輔。”可以為證。這一點與法家不同。法家對人民主張嚴(yán)刑苛法，屈原則更多的是同情。這是“民本”思想的體現(xiàn)。

其六，外交上，他主張聯(lián)齊抗秦。有人以秦的統(tǒng)一的進(jìn)步性來否定屈原這一主張的進(jìn)步性。秦的統(tǒng)一固然是進(jìn)步的，然而秦的暴政對當(dāng)時，對后代的弊端也是罄竹難書的。以屈原的熱愛人民，倘他的改革能夠成功，倘改革了的楚國能統(tǒng)一中國，恐怕比秦的統(tǒng)一不知要好出多少倍。戰(zhàn)國時“楚王秦霸”的說法大約就是指此而言的。

昔三后之純粹兮⁽¹⁶⁾，固眾芳之所在⁽¹⁷⁾。雜申椒與菌桂兮⁽¹⁸⁾，豈惟紉夫蕙茝⁽¹⁹⁾。彼堯舜之耿介兮⁽²⁰⁾，即遵道而得路⁽²¹⁾。何桀紂之猖披兮⁽²²⁾，夫唯捷徑以窘步⁽²³⁾。

【譯詩】湯、禹和文王是那樣的純正而堅貞，賢能的臣子便圍滿了他們的周身。周邊是鮮美的大椒和菌桂，誰說只有那蕙茝的芳芬？ 堯和舜是何等的光明正大，正道直行，康莊大路無際無涯。桀和紂又是多么狂妄而邪僻，沾奸取巧，前路崎嶇而窄狹。

【解析】《離騷》從創(chuàng)作方法上分析，既有現(xiàn)實主義，又有浪漫主義。現(xiàn)實主義成分中又包含歷史與現(xiàn)實兩個部分。總結(jié)歷史的經(jīng)驗教訓(xùn)，以此諷諫昏聵無能的楚懷王，是屈原詩作中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這一節(jié)詩中所說的三后，不論指哪三個人，都是前代的明君。他們與堯舜一樣，起用賢臣，遠(yuǎn)避奸佞，國家就能安寧。桀和紂重用奸臣，殘害忠良，國家就動亂不堪，終至滅亡。這一點在中國幾千年歷史中，可以說是一條規(guī)律。重用賢人還是重用小人，這已經(jīng)成了社會治亂的一個標(biāo)尺。如前文所述，這里表現(xiàn)了屈原“舉賢授能”的改革思想。從春秋戰(zhàn)國時代看，由于這是一個由奴隸制向封建制演變的動蕩時代，所以，凡是沒有經(jīng)過徹底改革的國家，仍然是奴隸主世襲制度。腐朽的貴族一代代退化，于是國家政治腐敗不堪。而各國的改革也正是從革除世襲制入手。說明屈原見解的正確。

當(dāng)然，屈原是在作詩，所以他運用了比喻象征的手法，用各種香草比喻賢能的人；用行路比喻國家社稷的命運，自然給人一種美感，在讀者眼前展開一幅理想的憧憬。

惟夫黨人之偷樂兮⁽²⁴⁾，路幽昧而險隘⁽²⁵⁾。豈余身之憚殃兮⁽²⁶⁾，恐皇輿之?dāng)】儭?sup>(27)。忽奔走以先后兮⁽²⁸⁾，及前王之踵武⁽²⁹⁾！荃不察余之中情兮⁽³⁰⁾，反信讒而齌怒⁽³¹⁾。

【譯詩】那些結(jié)黨營私的小人總是茍且偷安，他們的步旅必然坎坷而艱難。我絕不是怕我個人遭到什么禍患，怕只怕國家社稷將要敗落不堪。 我愿在你的前前后后不息地奔走，緊跟上前王的足跡一刻也不停留。大王啊！你全然不體察我這一片心意，卻聽信小人的讒言，對我怒斥不休。

【解析】朝臣們結(jié)黨營私，追名逐利，是一個王朝傾覆的征兆。屈原反復(fù)申明自己不是為了個人利益，而且，既便遭到禍患也在所不惜，只要國家安寧，斯愿足矣。而昏聵無知的楚懷王卻不分忠奸，不辨公私，終于——不幸被屈原言中——釀成大禍。屈原未能免除個人的禍殃，楚國也未能免除傾覆的命運，屈原的悲劇的雋永的啟迪意義正在這里。

屈原的悲劇啟示后人，真、善、美與假、丑、惡的對立不僅僅在藝術(shù)領(lǐng)域里，生活中也存在著兩者的水火不容的斗爭。屈原作為政治家，作為詩人，都是真、善、美的化身。他在忠君與愛國愛民兩者之間態(tài)度是明朗的。當(dāng)忠君與愛國愛民二者不能兩全的時侯，他毅然站在人民一邊，大膽指斥國君的過失，放棄個人利益，決不與小人同流合污，決不對君王阿諛妥協(xié)，這種寧死不屈的精神就是他的真、善、美的人格的體現(xiàn)。人民是公正的，歷史也是公正的。傳說中國有兩個節(jié)日是紀(jì)念歷史人物的，一個是寒食節(jié)，一個是端午節(jié)。寒食節(jié)紀(jì)念燒死在綿山的介子推，那是君王——晉文公——有“禁火”的命令；而紀(jì)念屈原的端午節(jié)，卻是人民自發(fā)地紀(jì)念他，足見他在人民心目中的地位。

余固知謇謇之為患兮⁽³²⁾，忍而不能舍也⁽³³⁾。指九天以為正兮⁽³⁴⁾，夫唯靈修之故也⁽³⁵⁾。曰黃昏以為期兮⁽³⁶⁾，羌中道而改路⁽³⁷⁾。初既與余成言兮⁽³⁸⁾，后悔遁而有他⁽³⁹⁾。余既不難夫離別兮⁽⁴⁰⁾，傷靈修之?dāng)?shù)化⁽⁴¹⁾。

【譯詩】我明白，苦口婆心的勸諫將要招來禍患，如不說，憂國憂民的思想令我坐臥不安。手指著蒼天，天可以為我作以憑證，我一心一意，完全是為了國家社稷的危安。 當(dāng)初，你既然與我已經(jīng)商議妥當(dāng)，后來，你自食其言，改變了心腸。我不是貪戀著你而不忍得離去，只痛心，你為什么朝令夕改，反復(fù)無常。

【解析】進(jìn)上忠言，將遭禍患；不進(jìn)忠言，社稷不安。屈子之處境，何其艱難！作者指天為證，千思萬念，都是為了君王，也就是為了國家，為了人民。然而，從《史記·屈原列傳》看，楚懷王是個反復(fù)無常的小人。他曾信任屈原，支持他的內(nèi)政外交的改革主張。后來輕信張儀，受了欺騙；轉(zhuǎn)而大怒，發(fā)兵擊秦，損兵失地，潰敗不堪。秦割地與楚議和，他又不愿得地，只要得到張儀。張儀從容而來，他又輕信鄭袖，放走張儀。屈原諫殺張儀，他又悔而追趕，終未追及。最后，又輕信秦人婚約，客死于秦。這樣反復(fù)無常的國君，焉能不敗國？可見，屈原對楚懷王的指責(zé)，合情合理。當(dāng)屈原看透了楚懷王昏庸無能的本質(zhì)之后，感慨吟道：“余既不難夫離別兮，傷靈修之?dāng)?shù)化。”后句是指責(zé)之語；前句雖是無可奈何之言，卻可看出，忠君不是屈原的終極的旨意，終極的目的是為了報國。而當(dāng)時如不得國君的重用就斷無報國之門，這正是他痛心疾首的原因。

余既滋蘭之九畹兮⁽⁴²⁾，又樹蕙之百畝⁽⁴³⁾。畦留夷與揭車兮⁽⁴⁴⁾，雜杜衡與芳芷⁽⁴⁵⁾。冀枝葉之峻茂兮⁽⁴⁶⁾，愿竢時乎吾將刈⁽⁴⁷⁾。雖萎絕其亦何傷兮⁽⁴⁸⁾，哀眾芳之蕪穢⁽⁴⁹⁾。

【譯詩】我培育了幾十畝的蘭花，又種植了上百畝的蕙草。還種下一片片的留夷與揭車，杜衡和芳芷也種下了不少。 我希望它們枝長葉茂，香飄四海，收割的季節(jié)把它們採集回來。風(fēng)吹雨打，枝枯葉落又有什么？芳花變成臭草，這才令我悲哀。

【解析】屈原為什么一口氣列出這么多香草，栽之種之，不憚其勞？在黑暗的現(xiàn)實中，他感到一切都丑惡無聊，濁臭逼人。于是他追求美好芳香的事物，在詩的境界中洗滌自己的靈魂，并引以為象征之物，用以比喻自己平素培育的各種類型的人才，以為復(fù)興國家而效力。香草枯萎，其香尤在。所以他說“雖萎絕其亦何傷。”但是，枯死的芳草沒入糞土之中，變成臭草，這才使他悲哀。我們可以想像，當(dāng)楚懷王支持屈原的改革時，朝野上下，必有許多人隨和著支持他，使他懷有希望。當(dāng)楚懷王疏遠(yuǎn)屈原的時候，朝野上下必又有許多人趨炎附勢，投靠靳尚、子蘭一黨，以討楚懷王的歡心。由于楚懷王的朝令夕改，改革派與保守派的力量對比，必然發(fā)生極大的變化。這就不能不使屈原感到痛心，感到失望，他只有孤身一人抵抗這股內(nèi)外勾結(jié)而形成的強大惡流。后文寫到“吾將上下而求索”，“就重華而陳辭”，都表現(xiàn)了他孤獨而不屈就于失敗，苦苦尋覓知音者的痛苦心境。郭沫若的歷史劇《屈原》，把宋玉寫成一個隨波逐流的人物，從屈原的詩句看，不是沒有根據(jù)的。

我們可以斷言，隨波逐流，趨炎附勢，明哲保身，隨聲附和，追逐潮流，所謂“識時務(wù)者為俊杰”，這種中庸之道式的惡劣習(xí)俗，是我們中華民族道德傳統(tǒng)的弊根。今日稱為“××熱”，往往也帶有盲目性，一“熱”起來，“熱”得要命，“熱”而又“熱”，難免走向反面。

眾皆競進(jìn)以貪婪兮⁽⁵⁰⁾，憑不厭乎求索⁽⁵¹⁾。羌內(nèi)恕己以量人兮⁽⁵²⁾，各興心而嫉妒⁽⁵³⁾。忽馳鶩以追逐兮⁽⁵⁴⁾，非余心之所急⁽⁵⁵⁾。老冉冉其將至兮⁽⁵⁶⁾，恐修名之不立⁽⁵⁷⁾。

【譯詩】眾小人追求祿位，聚掠財富，利祿熏心，一點也不覺得滿足。對自己寬容對別人卻那么小氣，以他們的小人之心，度我的君子之腹。 日夜奔走著爭名奪利，我卻從來不去追尋。怕的是芳潔的品行不待修好，蒼年暮歲便漸漸地來臨。

【解析】楚國的朝臣們搶官爭爵，聚斂財富，身居高位，財富聚滿，仍不滿足；朝中大事由秦國的張儀來左右。他們在道德上一味地原諒自己，苛求別人，各生嫉妒之心，唯嫉德才高尚的人們奪走他們的祿位。看來，楚國真的現(xiàn)出了亡國的征兆。作為一個敏銳的政治家，屈原清醒地看到了這種征候，可是他毫無辦法。他在窮愁潦倒之中，只有鼓勵自己，堅定自己的意志了。他激勵自己，不肯放棄拯救國家的希望。他感到光陰的迅逝，唯恐自己意志摧折而使國家失去最后的一線希望。“恐修名之不立”，雖然包含著屈原潔身自好、不肯同流合污的道德上的修身意義，但是，更重要的，我們還是應(yīng)該從政治角度來理解屈原的這種思想感情。我們說《離騷》是一部長篇政治抒情詩，其意義正在這里。有人似乎不贊成這種看法，只承認(rèn)《離騷》是一部長篇抒情詩，這種看法有失偏頗。中國的知識分子自古以來有一種鄙視政治的習(xí)慣性觀點，以為政治都是耍弄權(quán)術(shù)，追名逐利，其實不對，這是一種文人的偏見。歷代憂國憂民的知識分子如要有所作為，都必須進(jìn)行大義凜然的政治斗爭。因此，我們將屈原的道德上的修身看成是激勵自己政治堅定性的一種自我努力，恐怕要更為實事求是一些。從這個意義上說，恐怕《離騷》二字的涵義，還是司馬遷《史記·屈原列傳》說得更為正確。“離騷者，猶離憂也。”這“離”字，恐怕也不像王逸所說是離別(君王)，而還應(yīng)是遭遇憂愁。他遭遇的是國家傾覆，生民涂炭的憂愁。

朝飲木蘭之墜露兮⁽⁵⁸⁾，夕餐秋菊之落英⁽⁵⁹⁾。茍余情其信姱而練要兮⁽⁶⁰⁾，長顑頷而何傷⁽⁶¹⁾。擥木根以結(jié)茝兮⁽⁶²⁾，貫薜荔之落蕊⁽⁶³⁾。矯菌桂以紉蕙兮⁽⁶⁴⁾，索胡繩之⁽⁶⁵⁾。謇吾法夫前修兮⁽⁶⁶⁾，非世俗之所服⁽⁶⁷⁾。雖不周于今之人兮⁽⁶⁸⁾，愿依彭咸之遺則⁽⁶⁹⁾。

【譯詩】早晨，飲一點木蘭晶瑩的露水，黃昏，採集些嫩菊花充塞我的饑腸。只要我的靈魂純潔而美好，便是面容憔悴我又何必悲傷？我拿蘭槐的細(xì)根將芳茝系緊，耐心地穿起薜荔鮮嫩的花心；用菌桂將蕙草穿成一大串，把胡繩搓成繩索挺直而又均勻。我所效法的楷模是古代的賢人，我的衣食佩飾不同于今世的俗人。我和他們實在不能周旋在一起，彭咸遺留的精神將由我來遵循。

【解析】為了表現(xiàn)自己與世俗的不同，作為詩人的屈原自然要以文學(xué)的形象筆法來描寫自我形象的殊異。他飲露餐英，是為了“情”之“信姱而練要”，此意甚明。有人說他的飲露餐英是為了“悲冉冉之將老”而“輔體延年”，以求象彭祖(并說彭咸即活了八百歲的彭祖)那樣的長壽，實在是一種誤解。屈原明明說“長顑頷亦何傷”，“顑頷”之人如何能長壽？其實，這無疑是一種文學(xué)的象征筆法。屈原的服飾為什么“非世俗之所服”呢？詩中的答案清清楚楚，是為了“法夫前修”。而這服飾并不一定是真的。他的詩中提到上百種花草，倘真的都披佩在身上，那么，三閭大夫成了怎樣一副尊容呢？這不過是一種比喻象征而已。用這些花草象征他高雅脫俗的靈魂，表現(xiàn)他與黑暗現(xiàn)實抵抗到底的決心。如前文所述，畫家把屈原畫作滿身披著花枝的怪人大可不必，因為屈原的形象筆法是一種詩的形象，而不是視覺(繪畫)的形象。

長太息以掩涕兮⁽⁷⁰⁾，哀民生之多艱⁽⁷¹⁾。余雖好修姱以羈兮⁽⁷²⁾，謇朝誶而夕替⁽⁷³⁾。既替余以蕙纕兮⁽⁷⁴⁾，又申之以攬茝⁽⁷⁵⁾，亦余心之所善兮⁽⁷⁶⁾，雖九死其猶未悔⁽⁷⁷⁾。

【譯詩】我總是長聲嘆息，涕淚漣漣，傷心的是人民的生活那樣艱難。我的情操高尚卻招來非難，早晨進(jìn)上忠言，晚上就遭到疏遠(yuǎn)。 君王嫌棄我，因為我佩帶著香花，然而，我還是要把香花滿身披掛。既然這樣的裝束為我所喜愛，便是死上多次我也不會變卦。

【解析】此節(jié)首二句是屈原詩人民性的最集中的表現(xiàn)。其句意林云銘的《楚辭燈》解得最切：“可憐這些百姓，征戰(zhàn)則危其身，賦斂則奪其財，謀生多少艱難？如何再當(dāng)?shù)脻M朝求索？”人民真的沒有了活路！孟子說：“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倒也未必。倘統(tǒng)治者“人皆有之”，人民的苦難從何而來？必須指出，作為王室貴族的屈原，對人民有如此深墊的同情，是極為難能可貴的。人們都可以說些“惻隱”之言，然而奇珍女色擺在面前的時候，有的則將毫不猶豫地向人民掠奪了。而屈原的“惻隱之心”卻是在毫不考慮個人利害的前提下，真心想為人民而改革野蠻的奴隸制度，這才是中國古代思想史和文學(xué)史上的精華。屈原倘能操持國柄，必能施行仁政，而這仁政又一定比孔子所設(shè)想的仁政更有益于人民。我們不妨重復(fù)一遍，在“忠君”、“愛國”、“愛民”三者之中，屈原的“愛民”是居第一義的，也是他改革的基本出發(fā)點，他比“天資刻薄”的商鞅與“殺妻求將”的吳起要仁厚得多，或根本不能比擬。問題的復(fù)雜性在于，他要為人民作好事必須通過國君，此三閭大夫之所以痛心疾首者也。現(xiàn)代學(xué)者們往往喜歡侈談“局限性”問題，其實，這是歷史時代強加給屈原的局限性，而不是屈原本身的局限性——他正為這種“局限”而傷心流淚，以至終因不能解民倒懸而奮然自沉，這還不夠真誠嗎？于是，人民也就千秋萬代地懷念著他。

怨靈修之浩蕩兮⁽⁷⁸⁾，終不察夫民心⁽⁷⁹⁾。眾女嫉余之蛾眉兮⁽⁸⁰⁾，謠諑謂余以善淫⁽⁸¹⁾。固時俗之工巧兮⁽⁸²⁾，偭規(guī)矩而改錯⁽⁸³⁾；背繩墨以追曲兮⁽⁸⁴⁾，競周容以為度⁽⁸⁵⁾。

【譯詩】你的性情象河水一樣放蕩，從來不去體察舉國人民的愿望。那些婆娘說我是個不軌的女人，只因我顏貌如花，眉毛象蠶蛾一樣。時俗本來就競相沾奸取巧，違背了規(guī)矩，離開了正道。脫離開正義的準(zhǔn)繩而走上了邪路，為了追名逐利而彼此互相討好。

【解析】國君為所欲為，國家走上了邪路。于是朝臣們就打擊主持正義的人。懷著嫉妒的女人們看到有的女子長得好看，就造謠說她和男人有不正當(dāng)?shù)年P(guān)系。那個被中傷的女子的“過錯”就是因為她長得漂亮；而“眾女”們所以給她造謠是因為不如她漂亮。這個比喻活龍活現(xiàn)地寫出了嫉妒這種惡德的本質(zhì)。而屈原遭到朝臣們的嫉恨跟那個可憐無告的美女一樣，他的“罪過”就在于他主持正義而且德才出眾。而他們把屈原排擠掉之后，就可以專事巧取豪奪，為非作歹；大家爭著做壞事而互相包庇，相安無事。如同美女容易得到男人的注目，賢能的屈原也曾為國君所重用。“眾女”們長的丑陋而不被男人注目，于是給那個美女造謠，說她作風(fēng)不好。她被疏遠(yuǎn)，“眾女”們再去討好男人，其實，“善淫”的倒是她們。朝臣們媒孽屈原，目的是使國君疏遠(yuǎn)他而再行討好國君，包圍國君以取得為非作歹的機會。這才是黑白混淆，是非顛倒，賊喊捉賊，從中漁利，楚國的政治昏暗到何等地步！亡國指日可待了。

嫉妒，是中華民族傳統(tǒng)道德的毒瘤；嫉妒這種惡德阻礙中華民族的前進(jìn)，所來幾千年矣！嫉妒之風(fēng)猖厥，則國家必衰落；嫉妒之氣升騰，則人才不得脫穎。屈原的悲劇由此而成，民族的悲劇也由此而生。

忳郁邑余侘傺兮⁽⁸⁶⁾，吾獨窮困乎此時也⁽⁸⁷⁾。寧溘死以流亡兮⁽⁸⁸⁾，余不忍為此態(tài)也⁽⁸⁹⁾。鷙鳥之不群兮⁽⁹⁰⁾，自前世而固然⁽⁹¹⁾。何方圜之能周兮⁽⁹²⁾，夫孰異道而相安⁽⁹³⁾。屈心而抑志兮⁽⁹⁴⁾，忍尤而攘垢；⁽⁹⁵⁾優(yōu)清白以死直兮⁽⁹⁶⁾，固前圣之所厚⁽⁹⁷⁾。

【譯詩】憂思郁結(jié)，我的神志恍惚，困干絕境，卻又這般孤獨；寧可暴死，尸身隨水漂逝，不忍相看，社稷如此荒蕪。鷙鳥不會與凡鳥們同群，世世代代便是如此。方的與圓的又怎能重合在一起，理想追求不同，又怎能相安無事。委屈了自己的心愿和志向，忍受著別人的誣蔑和漫罵；為正義而死，留下潔白之身，這是前代圣王們的教化。

【解析】忳、郁邑、侘傺，一句詩中用了三個表達(dá)悲傷感情的詞語，這在古詩中也是不多的，后人或有也是模仿之作。而這種語勢與白話詩中的“奮斗！奮斗！奮斗！”的句子至少在讀者感受上也是不同的。原因就是屈原的愁怨是深重的，是舉國人民愁怨的總和。一個時期以來，有人一見到寫“愁”的詩文就以為是消積的，有人“反憂愁”而作詩，以顯示樂觀主義，其實正是阿Q式的不知愁，是一種謬見。人們寧愿看“愁”詩而與屈子一灑千秋之淚，也不愿讀那些豪言壯語而一逞矯飾之情。愁，有個人之愁，有家國之愁，后者正是憂國憂民之美德。認(rèn)為感傷主義一概是文學(xué)之糟粕，是一種形而上學(xué)的謬說。中國文學(xué)史上寫“愁”的多而寫“樂”的少；歐洲文學(xué)史上悲劇多于喜劇，倘作如是觀，則必拋棄人類文學(xué)藝術(shù)之大半。何況，喜劇還有幽默與諷刺呢！

悔相道之不察兮⁽⁹⁸⁾，延佇乎吾將反⁽⁹⁹⁾。回朕車以復(fù)路兮⁽¹⁰⁰⁾，及行迷之未遠(yuǎn)⁽¹⁰¹⁾。步余馬于蘭皋兮⁽¹⁰²⁾，馳椒丘且焉止息⁽¹⁰³⁾。進(jìn)不入以離尤兮⁽¹⁰⁴⁾，退將復(fù)修吾初服⁽¹⁰⁵⁾。制芰荷以為衣兮⁽¹⁰⁶⁾，集芙蓉以為裳⁽¹⁰⁷⁾。不吾知其亦已兮⁽¹⁰⁸⁾，茍余情其信芳⁽¹⁰⁹⁾。

【譯詩】悔恨當(dāng)初沒有審察我要走的道路，引頸翹首，我不得不有所反顧。轉(zhuǎn)回車子。折回原來的路吧！趁著我還沒有在更遠(yuǎn)的地方迷途。我騎著馬兒在蘭草叢生的水邊慢步，又在長著椒木的山丘上停蹄小駐。赴仕進(jìn)取，不被重用反而落得罪名；還是隱退，修治我原先的衣服。 採來荷葉做成我喜愛的衣裳，編綴荷花制出來奇異的服裝。君王不理解我，也就算了吧！只要我的情懷象花兒一樣芬芳。

【解析】國家危難，猶如壘卵；千鈞一發(fā)，只有屈原。屈原在大勢已去之際，又是無能為力之時，還要獨自支撐危局的精神多么可敬。后人說：“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形勢，正是這種不屈精神的繼承。然而，任何人的精神都不是一往無前地堅定著的，屈原也有倏忽間的內(nèi)心矛盾。當(dāng)然，這實在是一種無可奈何的話；抑或，這也未始不是一種正話反說的痛苦之言。那證據(jù)就是他的心始終不能寧靜。最后，剩給屈原的，只是他內(nèi)心的一股精神力量。這力量支撐著他。在他看來，只要有一個人頭腦清醒，意志彌堅，那么，既便是亡了國，也仍然有國家存在的象征，也許是一種復(fù)國的征兆，如同勾踐臥薪嘗膽一樣。

高余冠之岌岌兮⁽¹¹⁰⁾，長余佩之陸離⁽¹¹¹⁾。芳與澤其雜糅兮⁽¹¹²⁾，惟昭質(zhì)其猶未虧⁽¹¹³⁾。忽反顧以游目兮⁽¹¹⁴⁾，將往觀乎四荒⁽¹¹⁵⁾。佩繽紛之繁飾兮⁽¹¹⁶⁾，芳菲菲其彌章⁽¹¹⁷⁾。民生各有所樂兮⁽¹¹⁸⁾，余獨好修以為常⁽¹¹⁹⁾。雖體解吾猶未變兮⁽¹²⁰⁾，豈余心之可懲⁽¹²¹⁾。

【譯詩】我頭上帶著一頂崔嵬的高冠，身上佩著一把長長的寶劍。人們把香的和臭的摻雜在一起，幸虧我清白的品質(zhì)至今而不變。驀然回首，我向遙遠(yuǎn)的天邊了望，遼闊的曠野極至四面八荒。我佩帶的花卉閃出繽紛的色彩，周身的香草放出奇異的芳香。人生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愿望，我偏偏喜歡修飾我的服裝。粉身碎骨也不會改變我的志向，我的靈魂永遠(yuǎn)是堅貞而純良。

【解析】國家腐敗，生民涂炭；奸臣當(dāng)?shù)溃瑑?nèi)憂外患，屈原生活在昏天黑地之中。他穿著荷葉做的上衣，荷花做的下衣，他的心正如出水芙容，出淤泥而不染。前一節(jié)，屈原在幽思憂慮之中，朦朧地閃出過退隱的念頭，然而他卻始終沒有他國高就的想法。從朝廷被排擠出來，退隱與不退隱只是個人心理上精神活動的差異。屈原雖然沒有象漁父所說，滄浪之水，濯纓濯足，任其自然，卻也終于無能為力。然而倘他高就別國，則可轉(zhuǎn)瞬即成。屈原在神志恍惚之中也沒有這樣的念頭，后文借用女媭等人之勸提及這一想法，即而竭力駁之，表現(xiàn)了屈原思想的純凈。《補注》說：“然原初未嘗去楚國者，同姓無可去之義故也。”這顯然是一種臆見。商鞅是衛(wèi)國之宗室，韓非乃韓國的公子，同樣可去國自謀；重耳雖非投靠，卻也可去國避難；子蘭更是“楚之同姓”，照樣可以勾結(jié)張儀，打擊屈原。縱觀春秋戰(zhàn)國，屈原的純正極為可貴，單一的忠君思想豈有如此堅定的精神力量！

女媭之嬋媛兮⁽¹²²⁾，申申其詈予⁽¹²³⁾。曰：“鮌婞直以亡身兮⁽¹²⁴⁾，終然殀乎羽之野⁽¹²⁵⁾。汝何博謇而好修兮⁽¹²⁶⁾，紛獨有此姱節(jié)⁽¹²⁷⁾？薋菉葹以盈室兮⁽¹²⁸⁾，判獨離而不服⁽¹²⁹⁾。眾不可戶說兮⁽¹³⁰⁾，孰云察余之中情？⁽¹³¹⁾世并舉而好朋兮⁽¹³²⁾，夫何獨而不予聽⁽¹³³⁾？”

【譯詩】我的姐姐倒是有一片善良的好心，婆婆媽媽地責(zé)備我忠耿的言行。她說：“鮌是那樣耿直卻不能保全性命，終于過早地死在羽山的荒蔭。你的學(xué)識淵博，又有美好的情操，只身兒保持再高的操節(jié)也是徒勞。菉、葹?zāi)菢拥某舨莩錆M了庭室，你為誰而死葆那引禍的清高。眾人不可能一個一個地勸說，誰又能去體察你那純正的孤心？世人們都喜歡追求私利而結(jié)成朋黨，我的話你為什么總是充耳不聞？”

【解析】不論這位女媭是何許人物，屈原的身邊一定會有好心人這樣勸他。勸告的人當(dāng)然以為是為了他好，然而，實際上是勸他與惡勢力同流合污，雖然她也知道這樣做是不對的。好心人與壞心人從兩個方面向屈原進(jìn)攻，更是考驗他理想的堅定性。人們的軟弱往往是表現(xiàn)在大勢已去的時候而隨波逐流，屈原的偉大正在于天變地變?nèi)f物皆變的時候，自身能葆其堅貞而不變。楚國的滅亡已成定局，屈原沒有能夠倒挽狂瀾，免除它的滅亡，然而，兩千多年以來，他的精神一直鼓舞著人們?yōu)檎x而進(jìn)行斗爭。當(dāng)時人們(包括這位女媭)多以為屈原是一個傻子，然而，災(zāi)難深重的中華民族恰恰由這種“傻子精神”支撐著。用魯迅的話說，他們才是中華民族的脊梁。

依前圣以節(jié)中兮⁽¹³⁴⁾，喟憑心而歷茲⁽¹³⁵⁾。濟湘沅而南征兮⁽¹³⁶⁾，就重華而陳辭⁽¹³⁷⁾：“啟《九辯》與《九歌》兮⁽¹³⁸⁾，夏康娛以自縱⁽¹³⁹⁾。不顧難以圖后兮⁽¹⁴⁰⁾，五子用失乎家巷⁽¹⁴¹⁾。羿淫游以佚畋兮⁽¹⁴²⁾，又好射夫封狐⁽¹⁴³⁾；固亂流以鮮終兮⁽¹⁴⁴⁾，浞又貪夫厥家⁽¹⁴⁵⁾。

【譯詩】遵照先哲的遺訓(xùn)尋求中正之道，連聲的嘆息也解不脫我心頭的焦燥。渡過湘水和沅水我開始南行，跪在重華的膝前把這一切來陳告：“啟曾冒犯天規(guī)，偷來天帝的樂曲，他的兒子也一味地沉迷酒色，驕奢淫逸。不去設(shè)想一下以后將發(fā)生的禍災(zāi)，放肆的五子又在庭室里操起了兵器。后羿荒淫無度，終日貪戀在田野里，靠他一身箭法，專射碩大的狐貍。不行正道的人誰個能有好的下場？寒浞又殺死了主子，霸占了他的嬌妻。

【解析】此節(jié)是《離騷》浪漫主義描寫的開始，猶如飛機離開跑道，即將騰空而起。以上，屈原的想象之翅膀申展向兩個方向：一是向歷史擴展，歷數(shù)歷代興衰成敗的往事；一是向天庭擴展，到神仙領(lǐng)域繼續(xù)探索真理。“路曼曼其修遠(yuǎn)兮，吾將上下而求索”，正是這種追求真理的精神使屈原成為偉人。可惜，屈原給我們留下的是難以撲捉的浪漫詩句，而不是條兮縷析的政治論文。我們可以從他的執(zhí)著追求的心靈來推斷，他的政治改革方案一定是豐富而深刻的。歷史的悲劇往往是正義戰(zhàn)不過邪惡，這倒是我們反思中國古代史時應(yīng)該接緒三閭大夫而喟然嘆息的。

“澆身被服強圉兮⁽¹⁴⁶⁾，縱欲而不忍⁽¹⁴⁷⁾；日康娛以自忘兮⁽¹⁴⁸⁾，厥首用夫顛隕⁽¹⁴⁹⁾。夏桀之常違兮⁽¹⁵⁰⁾，乃遂焉而逢殃⁽¹⁵¹⁾。后辛之菹醢兮⁽¹⁵²⁾，殷宗用夫不長⁽¹⁵³⁾。湯禹儼而祗敬兮⁽¹⁵⁴⁾，周論道而莫差⁽¹⁵⁵⁾；舉賢而授能兮⁽¹⁵⁶⁾，循繩墨而不頗⁽¹⁵⁷⁾。

【譯詩】“澆自以為身強體壯，力大無敵，便隨心所欲，無所不用其極。日甚一日地放蕩而走上了邪路，終于導(dǎo)致了自己的頭顱隕地。夏桀這個暴君也總是逆天行道，事到臨終便不能不罹難逢殃。商紂更是一味的禍國殃民，菹醢忠良，致使殷朝的社稷終究不得久長。商湯和夏禹莊敬自強，敬畏天命，按照事理行事，一點兒也沒有差錯，提拔賢臣，任用有能力的人輔佐，循規(guī)蹈矩，從來沒有一點兒偏頗。

【解析】屈原列舉了諸多歷史上興衰的事例，以期待喚醒楚懷王，但是，毫無效用。其實淫逸敗國和奸臣誤國的道理并非深奧莫測，然而歷代君王多是跌在這個坑里，這是為什么呢？殷紂的“酒池肉林”久已聳人聽聞，秦始皇的萬里長城則甚之百倍，而隋煬帝更是花樣翻新……看來，人類如果抵制不住物質(zhì)享受的引誘，歷史的悲劇永遠(yuǎn)不能根絕。當(dāng)然，這只是原因之一。另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殷紂、秦皇、隋煬都是專權(quán)者，是封建帝王，握著至高無上的權(quán)柄，為所欲為而不受任何牽掣，這是中國歷史的悲劇之源。屈原的悲劇就在于昏聵無能的楚懷王握有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他疏遠(yuǎn)屈原，屈原就一籌莫展。看來，皇帝的物質(zhì)享樂還是亡國的第二位原因，第一性的原因還是政治的昏庸無道，糟糕的是他吃喝玩樂之余還要襄理朝政。

“皇天無私阿兮⁽¹⁵⁸⁾，覽民德焉錯輔⁽¹⁵⁹⁾。夫維圣哲以茂行兮⁽¹⁶⁰⁾，荀得用此下土⁽¹⁶¹⁾。瞻前而顧后兮⁽¹⁶²⁾，相觀民之計極⁽¹⁶³⁾。夫孰非義而可用兮⁽¹⁶⁴⁾，孰非善而可服⁽¹⁶⁵⁾。”

【譯詩】“杳杳的蒼天是那樣公正無私，誰能夠愛民如子便在暗中相濟。哲明的賢君有那么茂盛的德行，便給他以遼闊的國土與至高的權(quán)力。回首過去的朝代，再展望一下末來，總是按照人民的愿望作以安排。不義不善的事情終究不能夠得逞，終將被正義的神靈雙手葬埋。”

【解析】本節(jié)詩中作者提出了一個極寶貴極深刻的思想：民本思想。本節(jié)的語言也是哲理詩的語言，即分成詩行的哲學(xué)論述。這里神、君、民的關(guān)系是：神安排君，而民的意愿決定神的安排與否，那么，君看在神的面子上也得愛民；神看到君愛其民，則派德才兼?zhèn)涞娜溯o佐他，國家于是興旺：神看君而不愛其民，就讓奸臣包圍他，國家于是衰敗。這里雖則有天命觀的色彩，然而起主導(dǎo)作用的是民，他可以干預(yù)神權(quán)。故謂之民本主義。中國自西周開始便有這種敬天保民思想，春秋戰(zhàn)國以后發(fā)展成了這種民本思想，這是中國古代思想的精華，閃著光輝。孟子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道破其要義。古希臘和古羅馬都有民主、自由乃至共和的觀念，偉大的歐洲文藝復(fù)興運動把這些思想“復(fù)興”起來，成為歐洲現(xiàn)代社會的思想基石。中華民族似乎還沒有一個那樣的文化復(fù)興運動；倘或有之，那么，其文化思想將是怎樣的熣燦啊！

阽余身而危死兮⁽¹⁶⁶⁾，覽余初而猶未悔⁽¹⁶⁷⁾。不量鑿而正枘兮⁽¹⁶⁸⁾，固前修以菹醢⁽¹⁶⁹⁾。曾歔欷余郁邑兮⁽¹⁷⁰⁾，哀朕時之不當(dāng)⁽¹⁷¹⁾。攬茹蕙以掩涕兮⁽¹⁷²⁾，霑余襟之浪浪⁽¹⁷³⁾。

【譯詩】“雖然我的身軀幾臨危死的境地，回顧當(dāng)初的行徑，我仍是心安理得。不度量木孔的方圓就削出個木枘，前代的賢人們因此而落得悲慘的結(jié)果。我抽咽難禁，連聲嘆息，為的是吐出這滿腔的冤氣。這個時代逆論陰陽，是非顛倒，我為了生不逢時而不停地哀泣。 芬芳的蕙草是那樣的柔軟，我把她們採集回來做成帕巾。滾滾的熱淚濕透了衣襟——衣襟上也淚水淋淋。

【解析】這民本思想是當(dāng)時的思想精華，也是整個中國古典哲學(xué)的精華，毛澤東同志稱之為與封建性糟粕相對立的民主性精華。屈原的追求正在于此。他宣稱“覽余初而猶未悔”。雖則他橫遭打擊，但如果時間能退回去，讓他從任左徒的時代重新開始生活一遍，他還要這樣選擇。這種人何等光明磊落。人有高尚的言行必有崇高的思想，屈原實際上是站在幾千年中國古典哲學(xué)的頂峰之上。同樣是國破家亡而自殺，伯夷、叔齊之死，我們總覺得無此必要；屈原之死卻激動人心兩千年。其原因在于；前者只是忠君；后者則主要是愛民。前者的思想具有保守性，后者的思想具有進(jìn)步性。如前節(jié)之所析，歐洲人復(fù)興了古希臘羅馬的民主思想創(chuàng)立了現(xiàn)代民主社會的三權(quán)分立的藍(lán)圖；倘中國人也能將先秦的民本思想復(fù)興起來，將創(chuàng)造一個什么世界呢？這是一個極為神奇的題目，但這題目卻有偉大的內(nèi)涵。歐洲人的復(fù)興是靠市民階級，成功于資產(chǎn)階級之手；中國的市民階級尚未展開這一歷史使命，中國資產(chǎn)階級尚未成熟，西洋人的兵艦便打了進(jìn)來。此后的社會制度使這個階級變成了官僚的、買辦的資產(chǎn)階級。于是，中華民族偉大的文化復(fù)興事業(yè)就被斷送了。人們尋求真理的方向只剩下一個：西方。殊不知又是歧途。

跪敷衽以陳辭兮⁽¹⁷⁴⁾，耿吾既得此中正⁽¹⁷⁵⁾。駟玉虬以乘鹥兮⁽¹⁷⁶⁾，溘埃風(fēng)余上征⁽¹⁷⁷⁾。朝發(fā)軔于蒼悟兮⁽¹⁷⁸⁾，夕余至乎縣圃⁽¹⁷⁹⁾。欲少留此靈瑣兮⁽¹⁸⁰⁾，日忽忽其將暮⁽¹⁸¹⁾。

【譯詩】撩開前襟，跪在地上我祈禱上蒼，我的光明磊落的靈魂映著天光。駕上白虬，坐上刻著鳳鳥的飛車，借著天風(fēng)，我在天宇中翱翔。

早晨，我從蒼梧山的山頂開始飛奔，傍晚，奇麗的神山在望，便到了昆侖。神靈的門前，我待要休息片刻，冉冉的落日告訴我黃昏的來臨。

【解析】“就重華而陳詞”，“得此中正”這段描寫，乃是屈原跪在重華的靈(神靈)前寧靜下心來，幽深地思索，自我得出的結(jié)論——中正，而不是重華說出的，亦即不是神靈啟示的。這一點極為重要，它表現(xiàn)了屈原的信心。歐洲古代神話多是神靈啟示人，多是命運的神力主宰人；中國古代神話多是人的自我主宰以及人的不屈精神，此東西方神話的根本不同之一。中國神話中人的自信表現(xiàn)著我們民族的自信力，屈原表現(xiàn)出來的自我信念也是這種民族自信力的體現(xiàn)。

信念是精神與力量的體現(xiàn)。你看，屈原遨游仙境時也是匆匆忙忙的探索，而不是觀賞風(fēng)景的游玩。這表現(xiàn)了他的進(jìn)取精神，因為他在人間找不到知音者，于是到仙境中去尋覓——然而他不是尋求神賜與的答案，而是要自己追求到真理。

吾令羲和弭節(jié)兮⁽¹⁸²⁾，望崦嵫而勿迫⁽¹⁸³⁾。路曼曼其修遠(yuǎn)兮⁽¹⁸⁴⁾，吾將上下而求索⁽¹⁸⁵⁾。飲余馬于咸池兮⁽¹⁸⁶⁾，總余轡乎扶桑⁽¹⁸⁷⁾。折若木以拂日兮⁽¹⁸⁸⁾，聊逍遙以相羊⁽¹⁸⁹⁾。

【譯詩】我命令羲和把飛翔的速度放慢，太陽的家鄉(xiāng)——崦嵫山就在眼前。道路是那么漫長啊，那么遙遠(yuǎn)！為了探索神明，我不惜上下盤桓。 我在太陽洗澡的地方——咸池里飲馬，讓它歇息在太陽升起的地方——扶桑樹下。折下若木的神枝，拂拭太陽的面頰，我的心神愉悅，漫步在神枝之下。

【解析】詩人的幽思憂苦實在難以承受；偉大的使命折磨著他，使他不能寧靜。此時忙里偷閑，意欲輕松一下，聊作片刻的休憩。但下文馬上又出了許多麻煩，追求美女的許多挫折又使他痛苦不堪。詩人在人間心懷侘傺，找不到志同道合者，他的想像延伸到廣闊的大自然。古代神話使他的想像力生出了翅膀，飛升到天空里去。他的仙游是為了探索，而探索的對象是人間所沒有的。他探索什么？如下文所說是探求美女，而實際上這美女正是后文所說的“美政”的象征。屈原的“美政”理想又是什么？我們當(dāng)然不能具體知道。然而，有一點可以斷定，他所追求的美政是當(dāng)時所沒有的，這才是詩人憂愁苦悶的總的根源。屈原的斗爭是以他美的理想與丑的現(xiàn)實作戰(zhàn)，而屈原的人格又是善良而真摯的，這大約也是他的悲劇的成因之一。與惡人斗爭必須有惡的戰(zhàn)術(shù)，這一點正是屈原所不具備的。戰(zhàn)國時代的斗爭，最終勝利者是商鞅的主張，秦始皇總其大成，徹底勝利。屈原哪有那樣的殺伐的魄力，狡獪的智謀，于是他只能作個詩人——而作為詩人，他卻是獨步千古，無與倫比的。

前望舒使先驅(qū)兮⁽¹⁹⁰⁾，后飛廉使奔屬⁽¹⁹¹⁾。鸞皇為余先戒兮⁽¹⁹²⁾，雷師告余以未具⁽¹⁹³⁾。吾令鳳鳥飛騰兮⁽¹⁹⁴⁾，繼之以日夜⁽¹⁹⁵⁾。飄風(fēng)屯其相離兮⁽¹⁹⁶⁾，帥云霓而來御⁽¹⁹⁷⁾。

【譯詩】月神望舒在前邊為我開道，風(fēng)伯飛廉在后面隨我奔跑。鸞鳥鳳凰到四處為我探路，雷神卻說遠(yuǎn)行的儀仗還沒有備好。我叫鳳凰展翔飛騰，日日夜夜地不許止停。一股股旋風(fēng)中途相遇，率領(lǐng)著云霓前來接迎。

【解析】屈原在衰微腐敗的世界已經(jīng)走投無路，幾經(jīng)奮斗又碰得頭破血流，百般無礙，他把目光轉(zhuǎn)到天庭，希望追求到美好的境界。他所追求的是救國救民的辦法，也有志同道合的戰(zhàn)友。作為銳意改革的政治家，他需要權(quán)力，需要力量，需要有人推行他的主張。作為悲歌慷慨的詩人，他卻失去了權(quán)力，軟弱無力，沒有一個理解他的人。于是，他到詩的想像的境界中去追尋，他統(tǒng)率著月神、風(fēng)神，指揮著鸞鳥鳳凰，意欲追求那天上的美女，這美女便是他在世上追求的理想的化身。然而這天上的求索也并非一帆風(fēng)順。換句話說，詩人并沒有描寫出仙游中一幅幅吉泰安詳?shù)漠嬅鎭砺殁刈约旱木瘢缺阍谙胂裰幸灿龅饺盒∨c奸佞的種種阻撓。王逸注曰：“云霓，惡氣，以喻佞人御迎也。”結(jié)合后文的帝閽、鴆鳥，以及雄鳩之鳴逝，高辛之先我，均可看出。從理論上說，就是在浪漫主義的想像之中，詩人仍然具有清醒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反映在創(chuàng)作方法上，就是浪漫主義與現(xiàn)實主義的結(jié)合。毛澤東同志提出的革命浪漫主義與革命現(xiàn)實主義相結(jié)合的創(chuàng)作理論極為深湛，可惜，我們似乎沒有深入地研究。

紛總總其離合兮⁽¹⁹⁸⁾，斑陸離其上下⁽¹⁹⁹⁾。吾令帝閽開關(guān)兮⁽²⁰⁰⁾，倚閶闔而望予⁽²⁰¹⁾。時曖曖其將罷兮⁽²⁰²⁾，結(jié)幽蘭而延佇⁽²⁰³⁾。世溷濁而不分兮⁽²⁰⁴⁾，好蔽美而嫉妒⁽²⁰⁵⁾。

【譯詩】一片片云霞忽聚忽散，五色的天光交輝流爛。我讓帝閽為我打開天門，他靠在門邊對我嘲笑般地觀看。 天昏地暗，仿佛到了光陰的盡頭，結(jié)系些蘭草再作一番逗留。世界象一潭骯臟的死水，人們都在推波逐浪，嫉怨如讎。

【解析】現(xiàn)實的絕望，如果在想像中看到一片希望，自然是一種超脫之術(shù)，然而這想像也就變成了幻想，成為一種精神的麻沸散，唯求自我麻醉。屈原不是這樣，他的想像境界中，也有強大的阻遏勢力。他沖破了“離合上下”的旋風(fēng)與濃云的阻障，好不容易來到上帝的門前，可是一個小小的門子便是不可逾越的障礙，這情況與楚國的宮門何其相似！天宮的制度與人間一樣，難怪李白也曾憤然大呼：“閶闔九門不可通，以額叩關(guān)閽者怒。”詩人為什么要強入天門，歷來學(xué)者多以為欲見天帝，“疾讒惡佞，上訴天帝。”聞一多援引《大人賦》的“排閶闔而入帝宮兮，載玉女而與之歸”的襲吟句子，斷定是尋求天宮的玉女。從下文一連串追求美女的過程看，此說頗有道理。當(dāng)然，這所追求的美女也不過是君王的象征，然而作為詩，自然還是含蓄委婉為上乘。問題在于他在追求美女時也遇到了阻障，說明他的想像并不是天真的幻想。一切美好事物的追求都要經(jīng)過斗爭，這才是屈原思想的核心——而這過程本身，正體現(xiàn)了他那一往無前的現(xiàn)實主義的斗爭精神。

朝吾濟于白水兮⁽²⁰⁶⁾，登閬風(fēng)而緤馬⁽²⁰⁷⁾。忽反顧以流涕兮⁽²⁰⁸⁾，哀高丘之無女⁽²⁰⁹⁾。溘吾游此春宮兮⁽²¹⁰⁾，折瓊枝以繼佩⁽²¹¹⁾。及榮華之未落兮⁽²¹²⁾，相下女之可詒⁽²¹³⁾。

【譯詩】清晨，我渡過昆侖山邊的白水，將馬兒系在閬風(fēng)山上再作一番登臨。可悲的是天神的居處竟然沒有仙女，我輾轉(zhuǎn)徘徊，一陣陣熱淚淋淋。我又忽然來到東方青帝的春宮，折來玉樹的瓊枝擎在我手掌之中。趁草木的鮮花此時還沒有落盡，尋一個下界的女子，為她打扮芳容。

【解析】詩人來到上帝的門前卻沒有進(jìn)入，不免感到極度的悲哀。他仿佛感到光陰已到了盡頭，世界將就此毀滅(此就情感而言，猶今日所說“末世紀(jì)的悲哀”。)了。于是他又折回旅途，來到昆侖山；昆侖山上也找不到美女，詩人的心情愈加悲哀。林云銘所說“高丘無女”借以諷喻楚懷王沒有一個賢德的妃子，恐怕是一種臆想之說。從屈原全部詩作看，追求美女是追求理想的一種象征。自古以來，詩貴象征，文貴含蓄。如果直接寫追求理想，追求“美政”，則難免失之直白，類乎政論，失去詩之美境。縱觀《離騷》全篇，可用“美人芳草”四字概括其象征筆法。所謂“侘傺孤凄一屈平，美人芳草喻高行”者，正是此意。而男女之性戀正是古今中外文學(xué)之萬載不衰的永恒題材，是最能激起感情浪花的情愫。古今中外的大文豪多是以此而成功。然而單純描寫性戀又多是淺薄之作，如所謂才子佳人者，因此而失敗之文人不計其數(shù)。屈原將此戀情喻托著理想追求，乃能成萬世之佳章。

吾令豐隆乘云兮⁽²¹⁴⁾，求宓妃之所在⁽²¹⁵⁾。解佩纕以結(jié)言兮⁽²¹⁶⁾，吾令蹇修以為理⁽²¹⁷⁾。紛總總其離合兮⁽²¹⁸⁾。忽緯而難遷⁽²¹⁹⁾。夕歸次于窮石兮⁽²²⁰⁾，朝濯發(fā)乎洧盤⁽²²¹⁾。

【譯詩】我命云神豐隆駕著彩云狂奔，替我去邀請宓妃，叫她快快來臨。解下玉佩來將與她定個山盟海誓，又派蹇修前去作為我的媒人。 五色的天云仍然是聚聚散散，乖僻的宓妃不肯順從我的心愿。黃昏，她竟寄宿在窮石山的山頂，清晨，她又濯發(fā)在崦嵫山下的洧盤。

【解析】本節(jié)及下節(jié)的前四句均寫追求宓妃不得便“違棄而改求”的經(jīng)過。關(guān)于本節(jié)，班固以為“冥婚宓妃”，非“經(jīng)義所載”；劉勰以“異乎經(jīng)典”而貶之為“夸誕”，所謂“譎怪之談也”，這些評論顯然是一種謬談，那原因就在于屈原不是在“修史”，而是在“作詩”。何況修史之大家司馬遷也還引用了許多遠(yuǎn)古的傳說呢！其實，這里包括宓妃是何等品行也本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她是詩人想像中的一個追求的對象。所謂“夕次窮石”不論是否如郭沫若所說描寫她的淫蕩，關(guān)鍵在于它說明了詩人追求的失敗。而這追求美女的失敗象征著詩人追求理想的失敗，這才是浪漫主義創(chuàng)作的實質(zhì)。進(jìn)一步說，屈原追求的成功與失敗也不甚重要，重要的是他(不憚于失敗)不斷地追求。對于我們今天的讀者來說，屈原所追求的理想的內(nèi)容已無重大的意義，有意義的是他的這種“九死不悔”的追求真理的精神。于是，我們拋卻屈原所追求的理想的內(nèi)容，攝取其追求理想的精神，用這精神鼓勵我們?nèi)プ非笪覀兊睦硐搿＿@才是文學(xué)鑒賞的根本意義。倘非如此，遠(yuǎn)古的文學(xué)作品還能夠流傳下來嗎？

保厥美以驕傲兮⁽²²²⁾，日康娛以淫游⁽²²³⁾；雖信美而無禮兮⁽²²⁴⁾，來違棄而改求⁽²²⁵⁾。覽相觀于四極兮⁽²²⁶⁾，周流乎天余乃下⁽²²⁷⁾。望瑤臺之偃蹇兮⁽²²⁸⁾，見有娀之佚女⁽²²⁹⁾。吾令鴆為媒兮⁽²³⁰⁾，鴆告余以不好⁽²³¹⁾，雄鳩之鳴逝兮⁽²³²⁾，余猶惡其佻巧⁽²³³⁾。

【譯詩】嬌媚的女人，往往容易性情放蕩，由于美麗而增添一副狠毒的心腸。宓妃雖美冠群仙但卻這般驕矜，我便放棄了她，再去追求別的女郎。我的眼睛四面八方依次搜尋，巡尋周天，縱身飄落我又來到凡塵。我登上高聳著的瑤臺而回環(huán)四顧，終于看到了有娀氏的那個美人。我又命鴆鳥快快去替我求婚，它卻說簡狄的行徑極度的荒淫。雄鳩兒一邊叫著一邊輕佻地飛逝，這樣的鬼東西如何能為我提親。

【解析】此節(jié)及后文反復(fù)描述追求美女的失敗，這自然是詩人追求理想的失敗的一種象征。任何幻想的浪漫主義作品都是現(xiàn)實生活的升華與折光，于是也帶著現(xiàn)實生活的色彩。楚國貴族的腐敗是屈原所深惡痛絕的，然而詩人想要根除這種腐敗，就當(dāng)時的生產(chǎn)方式來說又是不可能的。那么，詩人的追求敗得越慘就說明他們追求的理想越高，于是也就越難，詩人也就越痛苦。我們今日的社會主義社會中尚且存在腐敗現(xiàn)象，存在阿諛奉承，存在謠諑傷人等弊端，就足以說明屈原所追求的理想何其高遠(yuǎn)，何其渺茫。而屈原的追求卻又是那樣執(zhí)著，追求不到，誓不甘休，看來，屈子的悲哀差不多可以說是永恒的了。再過兩千年，世界上也還會存在不公平，存在嫉妒、謠言、陰謀與仇恨，那么，公正無私的詩人也還會有屈子那樣的“太息掩涕”之悲。人類的追求正義大體上如同數(shù)學(xué)上的極限概念，逐漸趨于無窮小，永遠(yuǎn)不會達(dá)到無。那么，正義就是永恒的追求，永恒的理想。倘世界上不存在非正義，那么，正義也就失去了意義。人類進(jìn)步也就停止了。從這個意義上說，屈原詩作的藝術(shù)魁力也是永恒的。她已經(jīng)傳下來二千多年，自然也就會再傳下去二千多年。

心猶豫而狐疑兮⁽²³⁴⁾，欲自適而不可⁽²³⁵⁾。鳳凰既受詒兮⁽²³⁶⁾，恐高辛之先我⁽²³⁷⁾。欲遠(yuǎn)集而無所止兮⁽²³⁸⁾，聊浮游以逍遙⁽²³⁹⁾。及少康之未家兮⁽²⁴⁰⁾，留有虞之二姚⁽²⁴¹⁾。

【譯詩】我的心忐忑不安，猶疑不定，恨不得違背禮法，自己去相求。鳳凰既已受了帝嚳的托付，只怕高辛氏的媒人趕在我的前頭。我要像鳥兒一樣自由地翱翔，但卻無處止息，那么，我又如何能在廣闊的天宇里逍遙無際！趁著少康還沒有到有虞國避難，還沒有成家，我要把有虞國君的兩個女兒娶來作我的嬌妻。

【解析】“心猶豫而狐疑”，詩中重復(fù)出現(xiàn)，修辭學(xué)謂之“重現(xiàn)”。它反映了詩人去就的內(nèi)心矛盾和無可奈何的心理。這反映了詩人追求之痛苦；這痛苦又表現(xiàn)了追求的高遠(yuǎn)。如前文所述，當(dāng)人類還沒有擺脫陰謀與嫉妒，讒諛與虛偽，掠奪與戰(zhàn)爭之時，屈原的理想至少從倫理學(xué)上說就是有積極意義的。孔子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大同思想尚未在全世界實現(xiàn)之時，就不能說他的思想已經(jīng)過時，都是一個道理。人類的追求雖以時代而變異，卻也不是沒有永恒的、超時代的，超國度的內(nèi)容的。遠(yuǎn)古文化之佳品能夠壓倒中古、近古乃至現(xiàn)代作品而綿亙流傳，正說明了這一點。現(xiàn)代學(xué)者往往輕易地否定古人，請他作篇詩看看，如果流傳到兩千年之后，到那時，他才有權(quán)力貶低屈原的佳作。

理弱而媒拙兮⁽²⁴²⁾，恐導(dǎo)言之不固⁽²⁴³⁾。世溷濁而嫉賢兮⁽²⁴⁴⁾，好蔽美而稱惡⁽²⁴⁵⁾。閨中既以邃遠(yuǎn)兮⁽²⁴⁶⁾，哲王又不寤⁽²⁴⁷⁾。懷朕情而不發(fā)兮⁽²⁴⁸⁾，余焉能忍與此終古⁽²⁴⁹⁾！

【譯詩】求婚的媒人是那樣拙笨無能，說出的話語又是如此不頂其用。世界本來就骯臟，所以才嫉妒賢人。好事被人們遺棄，壞事卻總有人稱頌。美人的住處啊，是那么遙遠(yuǎn)！大王又不聽從我的忠言。我郁悶的心懷總是無法抒放，如何與這樣的環(huán)境長久相安。

【解析】“余焉能忍與此終古”一句，又表現(xiàn)出詩人的無可奈何之情。以人格論，屈原是一個君子，他對小人們的伎倆無可奈何。如將屈原與吳起比較，吳起更有斗士的氣質(zhì)，他懂得以惡抗惡(他臨死時以楚悼王尸體擋住亂箭)，屈原就沒有這種精神。屈原是以善對惡，以光明磊落對陰謀詭計，于是他無可奈何，只好作詩。這使屈原偉大，同時也使他失敗，而這失敗比吳起更具悲劇性。他以“浪浪沾襟”的眼淚來對抗惡勢力的橫流，這也是他的悲劇形成的一個原因。戰(zhàn)國時代的法家人物多不是這樣。賞罰必當(dāng)?shù)睦钽Γ熨Y刻薄的商鞅，足智多謀的吳起，經(jīng)天緯地的范睢，都不象屈原那樣善良，于是他們的功業(yè)也大似屈原。既然人類的歷史“迄今是一部階級斗爭史”(《共產(chǎn)黨宣言》)，那么，一般說來，歷史的發(fā)展是以惡抗惡，革命的階級也是如此。然而，作為藝術(shù)，真、善、美卻具有永恒的魅力。李逵是用板斧進(jìn)行反抗，林黛玉是以眼淚進(jìn)行反抗，而林黛玉往往更具有力量，因為她的眼淚流在人們的心上，引起人們對不合理的社會的懷疑，這功效是一萬把板斧也無法比擬的，姑且不談林黛玉是另一種類型的人物。

索藑茅與筵篿兮⁽²⁵⁰⁾，命靈氛為余占之⁽²⁵¹⁾。曰：“兩美其必合兮⁽²⁵²⁾，孰信修而慕之⁽²⁵³⁾？思九州之博大兮⁽²⁵⁴⁾，豈唯是其有女⁽²⁵⁵⁾？”曰：“勉遠(yuǎn)逝而無狐疑兮⁽²⁵⁶⁾，孰求美而釋女⁽²⁵⁷⁾？”何所獨無芳草兮⁽²⁵⁸⁾，爾何懷乎故宇⁽²⁵⁹⁾？

【譯詩】弄一些靈草與折竹，讓靈氛為我占卜。 靈氛說：“美者必然與美者相結(jié)合，此間誰能將你的品德愛慕？九州之內(nèi)有那么遼闊的疆土，難道只有此間才有美女？”靈氛又說：“你不要三心二意，還是遠(yuǎn)走高飛吧！哪一個追求美德的人能夠舍掉你？人們常常說：‘天涯何處無芳草？’你為什么偏偏迷戀在此而不肯離去？”

【解析】本節(jié)寫的是靈氛的占卜之辭，勸屈原遠(yuǎn)走高飛，去國以求前程。首先應(yīng)說明，占卜在古代不象今天，今天是偷偷摸摸地進(jìn)行；在古代卻是極莊重的事情。帝王有什么軍國大事總要虔敬地問一問神靈，這途徑便是巫和卜。我們試想，屈原如象李斯、范睢那樣去國高就，不是沒有飛黃騰達(dá)的征兆，然而卻沒有了屈原的詩，中國歷史上則失去一顆光照千古的憂國憂民的詩心。只要他有走的想法，便失去了如此濃烈的詩情——詩情之軒昂往往正是在國破家亡之際，如屈原，如杜甫，如稼軒。范睢系魏人，李斯系楚人，皆事秦君而貴。相比之下，因須賈賜綈袍而恕其三罪的范睢似乎更有人情味，然而遠(yuǎn)不如屈原之大慈大悲，大仁大愛。屈原的隱忍悲歌，造就了他的詩，因為好的詩往往都是血淚寫成的。然而屈原的毅然自沉，卻又使其詩作如日月當(dāng)空，流輝萬世。

“世幽昧以眩曜兮⁽²⁶⁰⁾，孰云察余之善惡⁽²⁶¹⁾？民好惡其不同兮⁽²⁶²⁾，惟此黨人其獨異⁽²⁶³⁾！戶服艾以盈要兮⁽²⁶⁴⁾，謂幽蘭其不可佩⁽²⁶⁵⁾。覽察草木其猶未得兮⁽²⁶⁶⁾，豈理美之能當(dāng)⁽²⁶⁷⁾？蘇糞壤以充幃兮⁽²⁶⁸⁾，謂申椒其不芳⁽²⁶⁹⁾。”

【譯詩】“骯臟的世界五花八門的荒唐事令我眼花了亂，誰能來了解一下我這泉水般純潔的善惡感？人們對于好事壞事的看法本來就有天壤之別，更何況小人們顛倒黑白，早已達(dá)到了極端。家家戶戶的人們把臭草帶了滿身，反過來硬說幽美的蘭花并不芳芬。他們連鑒別此花花草草的能力都沒有，讓他們?nèi)ヨb別美玉，豈不是荒謬絕倫。他們把糞土放在香袋里，反口就說申椒并不芳香。”

【解析】屈原指點誤國小人們的惡德惡行，歷史的結(jié)局證明了屈原的政治見識的高遠(yuǎn)。與齊果然絕交，楚國大困；懷王入虎狼之秦，客死他鄉(xiāng)。滅亡了的楚國，人民更懷念屈原，“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說法正反映了楚人痛定思痛以后的積憤。此時，楚王雖則還是國家的象征，然而從精神上說，或用今天的話說，從路線上說，屈原卻是楚國的真正代表。而且，屈原又成為中華民族大仁大愛的象征。李白說：“屈平辭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從后代人看來，楚王算個什么呢？而屈原則成為千秋的偉人。憂民之所憂者，民必憂之；急民之所急者，民必念之。人類的某段歷史，一逝千秋之后，所遺何物？唯有一些詩書字畫以及殘墻斷壁，再有就是后人從地下挖掘出來的文物。前者記載著大圣大賢的智慧的心靈和勞動人民血汗的遺跡，而后者卻留下了揮金如土的統(tǒng)治者的鐵的罪證。

欲從靈氛之吉占兮⁽²⁷⁰⁾，心猶豫而狐疑⁽²⁷¹⁾。巫咸將夕降兮⁽²⁷²⁾，懷椒糈以要之⁽²⁷³⁾。百神翳其備降兮⁽²⁷⁴⁾，九疑繽其并迎⁽²⁷⁵⁾。皇剡剡其揚靈兮⁽²⁷⁶⁾，告余以吉故⁽²⁷⁷⁾。曰：“勉升降以上下兮⁽²⁷⁸⁾，求榘矱之所同⁽²⁷⁹⁾。

【譯詩】想如靈氛說的那樣遠(yuǎn)遠(yuǎn)的飛去，心啊！卻因懷念故土而耿耿難平。聽說大神巫咸晚間就要降臨，揣一些申椒和糈米來前去接迎。 百神同時降臨，遮天蔽日，九嶷山上更是五彩繽紛。圓光頂頂，天光正是斑爛四射，共同啟口，告我以吉瑞的事情。 巫咸說：“你還是普天遍地地追尋吧！去找那些與你格調(diào)相同的人。

【解析】有人懷疑屈原的愛國主義，如前文所述，說秦的統(tǒng)一是進(jìn)步的，屈原自然就是反動的，因為他反對秦的統(tǒng)一。認(rèn)為秦人與楚人的后代都是今天的中國人，無所謂愛國不愛國。甚而至于認(rèn)為岳飛的后代與金兀術(shù)的后代今天都是中華民族的成員，岳飛也不是愛國的，算不得民族英雄。那么，黑色人種今天有不少已成為美國的公民，難道他們的祖先就沒有受過殖民主義者的侵略嗎？鮮卑人入主中原，被融化在漢民族的汪洋大海之中，難道歷史上鮮卑貴族的入侵可以一筆勾銷嗎？這種邏輯實在荒謬絕倫。分析任何事物如果不講個時間、地點、條件，那么天地間還有何真理可言？屈原到現(xiàn)在兩千多年，我們就如此褒貶他，那么，歷史再發(fā)展兩千多年，當(dāng)歷史發(fā)展到四十幾世紀(jì)時，倘世界已實現(xiàn)了大同之境，全世界各民族融匯雜居，人種趨于化一，那時的學(xué)者們?nèi)绻J(rèn)為鄧世昌，楊靖宇一類人都不是民族英雄，抑或成為反對世界大同的罪人，這是怎樣的邏輯呢？主張日耳曼人征服地球的阿道夫·希特勒倒應(yīng)是本世紀(jì)最偉大的英雄。

“湯禹嚴(yán)而求合兮⁽²⁸⁰⁾，摯咎繇而能調(diào)⁽²⁸¹⁾。茍中情其好修兮⁽²⁸²⁾，又何必用夫行媒⁽²⁸³⁾？說操筑于傅巖兮⁽²⁸⁴⁾，武丁用而不疑⁽²⁸⁵⁾。呂望之鼓刀兮⁽²⁸⁶⁾，遭周文而得舉⁽²⁸⁷⁾。甯戚之謳歌兮⁽²⁸⁸⁾，齊桓聞以該輔⁽²⁸⁹⁾。

【譯詩】湯和禹是那樣善于容人納物，才有伊尹和皋陶那樣的賢臣。假如你的情懷果然純真，干嘛還非得要什么媒人！傅說在傅巖里操筑，武丁就能委以重任。呂望殺牛時屠刀鏗然作響，見到了周文王卻也能大施所長。甯戚飯牛時引亢而高唱，齊桓公聽到了便提拔他作宰相。

【解析】武丁舉傅說，周文舉呂望，齊桓舉甯戚，使屈原神往。游國恩以為吳起變法，封君之子孫三年而沒收其爵祿，于是，屈原與楚懷王的關(guān)系已相當(dāng)疏遠(yuǎn)。其說甚是。而傅說、呂望、甯戚皆身卑而才高，故屈原稱贊的是武丁、周文與齊桓。社會上層子弟逐漸腐敗而退化、中下層人士懷才不遇，加上人民的水深火熱，這是產(chǎn)生社會革命與社會改革的主要原因。屈原的這個愿望是進(jìn)步的，社會的賢才往往在中下層，尤其是下層。今天的社會主義時代，也還有人才的壓抑，可見武丁、周文與齊桓在起用人才上實在是圣明之君。而社會壓抑人才，再過兩千年恐怕也難以絕跡，于是，屈原的這種理想也是永恒的，那么，其藝術(shù)魅力就是雋永的。

“及年歲之未晏兮⁽²⁹⁰⁾，時亦猶其未央⁽²⁹¹⁾。恐鵜鴂之先鳴兮⁽²⁹²⁾，使夫百草為之不芳⁽²⁹³⁾。”何瓊佩之偃蹇兮⁽²⁹⁴⁾，眾然而蔽之⁽²⁹⁵⁾？惟此黨人之不諒兮⁽²⁹⁶⁾，恐嫉妒而折之⁽²⁹⁷⁾。

【譯詩】“趁著年華未老，兩鬢未蒼，修美的時光還是來日方長。鵜鴂鳥叫時百花將開始凋謝，唯恐它叫得早，百草不再芬芳。”無瑕的美玉本來極其繁茂，蕓蕓的小人遮蔽了它的光芒 結(jié)黨營私的小人們自然沒有誠信，由于嫉妒才遭到無理的中傷。

【解析】年歲未晏，時亦未央；鵜鴂鳴叫，百草不芳。從倫理學(xué)說，人類歷史就是善與惡的永恒爭斗。善便是人性(中國稱之“仁”)，惡就是獸性。恩格斯曾經(jīng)過說：“人來源于動物界這一事實已經(jīng)決定人永遠(yuǎn)不能完全擺脫獸性。”以屈原的真、善、美的品格，既便謀職他國，恐怕也難以大路亨通。比如他到了秦國，命運又將如何？商鞅赴秦，與秦孝公三次交談，孝公取其“霸道”之術(shù)而棄其“帝道”與“王道”之說，可見屈原不會被重用，因為他原本不是一個“霸道主義”者。獻(xiàn)上“遠(yuǎn)交近攻”之策的范睢，似乎較為仁厚，然而其機敏、權(quán)變的能力，實在勝過屈原。以商鞅的“天資刻薄”的性格，竟遭車裂之禍；以李斯的詭詐多謀，也還是不得全身，屈原倘投身前往，恐怕就無須他自溺，或許被人溺死，也未可知。又比如他到魏國與韓國，魏國不用范睢而韓國不用商鞅，何能起用主張變法的屈原？戰(zhàn)國時代，任何國君也不會起用一個操守道德的“懷瑾握瑜”之人。在“殺人盈城”與“殺人盈野”的時代，得勢的必然是主張嚴(yán)刑苛法的商鞅和坑趙卒四十萬的白起一類人。屈原主張法制，然而他沒有商鞅那樣刻薄的天資，于是法制就難以推行，他也就難以成功。屈原主張修身，這一點很類似孔丘與孟軻，而孔丘與孟柯終生也未得重用，最后變成個教書先生與寫幾篇文章和撰幾本書的文人，屈原的命運充其量也不過如此。那么，屈原作個詩人，開中國詩之先河，在道德與藝術(shù)領(lǐng)域里成為千秋的楷模，也可以算作是他的福氣了。

時繽紛其變易兮⁽²⁹⁸⁾，又何可以淹留⁽²⁹⁹⁾？蘭芷變而不芳兮⁽³⁰⁰⁾，荃蕙化而為茅⁽³⁰¹⁾。何昔日之芳草兮⁽³⁰²⁾，今直為此蕭艾也⁽³⁰³⁾？豈其有他故兮⁽³⁰⁴⁾，莫好修之害也⁽³⁰⁵⁾。

【譯詩】時代整個脫節(jié)了，弄得雜亂無章，我何必非要逗留在這樣的地方。蘭花和白芷都已經(jīng)腐朽變質(zhì)，荃蕙已化為茅草，從此不再芬芳。 為什么呀？過去那么芳美的香草，如今卻一損芳容，變成了蕭艾！難道人們還能找出其他的原因嗎？這都是不講究修養(yǎng)造成的危害！

【解析】本節(jié)第一句，筆者譯詩作“時代整個脫節(jié)了”，這是莎士比亞《哈姆雷特》中那位丹麥王子獨白的話(卞之琳譯)。筆者的《詩經(jīng)》與《楚辭》譯詩是在十年動亂的中期譯成的。當(dāng)年的局勢實在給人以“時代脫節(jié)”之感。當(dāng)然，筆者關(guān)于所謂文化大革命的看法并非如此簡單。今日用來，不肯割愛，姑任之，權(quán)作所謂“意譯”吧。其實，屈原所處的時代，豈止只是“脫了節(jié)”，如同哈姆雷特所處的時代一樣，是舊死新生的時代。舊的制度(生產(chǎn)方式)將要死亡，新的制度將要誕生，如垂死的女人生了孩子一般。人類歷史上的偉人多產(chǎn)生于這樣的時代。我們常說“十年動亂”垮了一代人，這是庸人的謬見。以此推理，那么，春秋、戰(zhàn)國的五百年動亂將要垮掉五十代人，如何了得！中華民族何在？古希臘、古羅馬的偉人產(chǎn)生在生產(chǎn)方式更替的時代；歐洲近代的偉人也產(chǎn)生在生產(chǎn)方式更替的時代；中國古代的真正偉人也是如此。倘以鴉片戰(zhàn)爭截止，中國古代文化基本是先秦文化的延襲。漢代以后的哲學(xué)家，除了外來的佛教哲學(xué)外，基本上是先秦孔、孟、莊、韓等哲人的詮釋、訓(xùn)詁者。雖有所闡發(fā)，但從思想體系看，并無超越。明未清初的某些學(xué)者似有新意，然而也未能確立體系，被英國人的炮艦一轟，遂斷了傳統(tǒng)。屈原是中國詩歌之先祖，《詩經(jīng)》中的作者皆無名之氏。《詩經(jīng)》與《楚辭》為中國詩歌之源，后代詩人基本上是承襲者。而中國的先秦文學(xué)主要是詩，歷史散文與諸子散文屬社會科學(xué)；中國又是五千年的詩書禮儀之邦。那么，先秦存有名姓的詩人，差不多只有屈原一人，于是，他的歷史地位也就不說自明了。

余以蘭為可恃兮⁽³⁰⁶⁾，羌無實而容長⁽³⁰⁷⁾。委厥美而從俗兮⁽³⁰⁸⁾，茍得列乎眾芳⁽³⁰⁹⁾！椒專佞以慢慆兮⁽³¹⁰⁾，又欲充夫佩幃⁽³¹¹⁾。既干進(jìn)而務(wù)入兮⁽³¹²⁾，又何芳之能祗⁽³¹³⁾？固時俗之流從兮⁽³¹⁴⁾，又孰能無變化⁽³¹⁵⁾？覽椒蘭其若茲兮⁽³¹⁶⁾，又況揭車與江離⁽³¹⁷⁾？

【譯詩】我常以蘭花的芳質(zhì)而感到自豪，變質(zhì)以后的蘭花卻只是徒有其表。奢盡了芬芳而變得與凡草一樣，怎么能與高潔的芳草同等稱道！申椒有一片芳味固然要傲慢無理，草卻偏偏要把偌大的庭室充塞。那群小人如此投機茍合，鉆營取巧，脫俗的賢者自然就無處安排。世俗的人都是這樣水性楊花，哪個人的性情還能夠不生變化。只要看一看椒蘭也這樣隨土而生，揭車與江離更將凋盡自己的英華。

【解析】“固時俗之流從兮，又孰能無變化？”屈原一句話說中了中華民族傳統(tǒng)的弊根。這弊根如前文所述，就是隨波逐流，趨炎附勢，明哲保身，追逐潮流，美其名曰：“識時務(wù)者為俊杰”。一切惡德惡行都是在眾人能夠容忍的情況下發(fā)生的。“善變”與“隨大流”是我們民族的悲劇之因。蒙古人入侵中原，“如入無人之境”(魯迅)，是因為我們善于“隨遇而安”；滿清入主中原，洪承疇與吳三桂立下了汗馬之功；日本人侵略中國，雖然抗日勇士不少，然而，漢奸也不少，屈服者尤多。《桃花扇》里的侯朝宗所謂“江山易主，社稷全非。”正是他賣身投靠的口實。將來倘有外國的入侵，我們能保證沒有漢奸嗎？那些唯利是圖、唯錢是認(rèn)之徒恐怕就難說。這種水性楊花、朝秦暮楚的中庸之道就是小農(nóng)經(jīng)濟派生出來的道德。屈原生活在那樣的時代，卻具有那樣堅忍的精神，實在是值得我們學(xué)習(xí)的，因為我們雖然比他晚生了兩千多年，有些方面實在不如他。

惟茲佩之可貴兮⁽³¹⁸⁾，委厥美而歷茲⁽³¹⁹⁾。芳菲菲而難虧兮⁽³²⁰⁾，芬至今猶未沫⁽³²¹⁾。和調(diào)度以自娛兮⁽³²²⁾，聊浮游而求女⁽³²³⁾。及余飾之方壯兮⁽³²⁴⁾，周流觀乎上下⁽³²⁵⁾。

【譯詩】我這樣的裝飾，十分可貴，卻橫遭遺棄而一至于此。芬芳的香氣卻總是不能減損，撲鼻的馥郁至今也沒有消逝。格調(diào)和諧，法度中正，我便心覺慰安，無聊之時，尋求美女，我又上下盤桓。我的服飾非凡，容貌也還俊美，為了追求嬌女，飛遍了天上人間。

【解析】“聊浮游而求女”一句的“求女”二字，歷代注家見解紛雜。游國恩總結(jié)道：“有的說，求女比求君；有的說，求女比求賢；又有的說，求女比求隱士；更有的說，求女比求賢諸侯；或者竟又以為真是求女。……其實，屈原之所謂求女者，不過是想求一個可以通君側(cè)的人罷了。”以上諸說都屬臆測，游國恩所說的“其實”也未必“其”真“實”。此問題極復(fù)雜，其中有真真假假。其真，性意識對人類文學(xué)的影響自古而及于永恒。這影響又有生物性和人性，前者為色情，后者為愛情，脂硯齋批《石頭記》謂之“情”與“淫”，即是。性意識折磨人的精神，性行為有傷人的身體，然而人也還是“不見棺材不落淚”，所謂“春蠶到死絲方盡”是也。有的動物為了交配冒有生命之危險，有的動物交配后即行死亡，人也大同小異。然而人的性意識帶著社會性，帶著政治、經(jīng)濟以及道德的烙印。人的占有異性不是以簡單的爪和牙，而是以政治經(jīng)濟等其他手段。人的獲得愛情具有奉獻(xiàn)精神，有相思，有苦悶，有悵惘，有殉情，總之有靈性。這些注入文學(xué)作品中就極復(fù)雜了。古今中外偉大藝術(shù)品都有性意識，而古今中外因性意識而失敗的作品要多出幾萬倍。其根本區(qū)別在于能不能將偉大的思想或理想追求注入到文學(xué)作品之中。屈原的“求女”若說完全不是追求女性也不能令人信服，然而他主要的是將追求理想注入到追求女性之中。沒有理想意識而追求女性，則必庸俗。屈原恰恰相反，他將高遠(yuǎn)的理想追求傾注到女性追求之中，于是就高雅，就超脫，就有“樂而不淫”的特質(zhì)。

靈氛既告余以吉占兮⁽³²⁶⁾，歷吉日乎吾將行⁽³²⁷⁾。折瓊枝以為羞兮⁽³²⁸⁾，精瓊爢以為⁽³²⁹⁾。為余駕飛龍兮⁽³³⁰⁾，雜瑤象以為車⁽³³¹⁾。何離心之可同兮⁽³³²⁾，吾將遠(yuǎn)逝以自疏⁽³³³⁾。

【譯詩】靈氛告訴了我那吉利的占卜，選上一個吉日，我要奔向遠(yuǎn)方。折下玉樹的瓊枝作為珍饈的味品，磨碎了的玉屑，當(dāng)作我的食糧。 我讓飛龍為我駕上車子，車子用象牙和玉石雕成。志向不同又怎么能夠合作？我將從此而獨自遠(yuǎn)行。

【解析】“吉占”二字的“吉”否姑且不論。有的學(xué)者往往以屈原有所謂“天命觀”而侈談其局限性。其實，“天命”問題本是極復(fù)雜的問題。人在追求中有時不知自家所追求者為何物時，托之天命，也是常情。未被認(rèn)識的東西就帶著唯心與唯神觀念：同一事物，認(rèn)識之后便是科學(xué)。風(fēng)云雷電古時無一不是神，今日皆成為科學(xué)認(rèn)識的對象。佛家戒殺生是佛的慈悲；以生態(tài)平衡觀點看就是科學(xué)。其實，所謂唯心與唯物只是認(rèn)識與未認(rèn)識之區(qū)別。哲學(xué)上將唯心論分成客觀與主觀兩大派。在人類尚未徹底研究明白宇宙之前，客觀唯心論的“神”便無法斷言；在人類尚未徹底研究明白大腦之前，主觀唯心論的“靈”也難以斷言。所謂“神”就是命運的主宰者，當(dāng)人類沒有完全主宰自己命運之時，看到某些東西就是神。如雷可擊斃人，便以為是“神”。人們弄懂了雷，設(shè)置避雷針，便成了科學(xué)。人在大樹根旁小解，淹死一窩螞蟻，這人便是螞蟻國的上帝。倘真有某個星球可以用電磁波或別的什么不知道的手段引起或制止地球上的山崩海嘯，地震火山，那么，對地球的人類來說，它便是上帝。可見，唯心與唯物的界線是隨著歷史的發(fā)展而不斷移變的。我們應(yīng)該設(shè)身處地地考慮屈原時代的科學(xué)水平。屈原的《天問》對天一口氣發(fā)出那么多問，帶著“神”的色彩，然而我們今天就未知的事物發(fā)出那么多問也是極艱難的。問題在于屈原發(fā)出了問，問的什么倒并不重要，后代的科學(xué)家都是對這“問”的繼承，深入研究，得出結(jié)論。可見，屈原還是很有點科學(xué)頭腦的。

邅吾道夫昆侖兮⁽³³⁴⁾，路修遠(yuǎn)以周流⁽³³⁵⁾。揚云霓之晻藹兮⁽³³⁶⁾，鳴玉鸞之啾啾⁽³³⁷⁾。朝發(fā)軔于天津兮⁽³³⁸⁾，夕余至乎西極⁽³³⁹⁾。鳳凰翼其承旗兮⁽³⁴⁰⁾，高翱翔之翼翼⁽³⁴¹⁾。

【譯詩】這一回我把航向直指昆侖山，慢長的道路更是九曲盤旋。云霓作為旗幟，迎風(fēng)招展，遮天蔽日，叮當(dāng)響著的鈴兒狀如可愛的玉鸞。早晨發(fā)自天河上箕斗之間的渡口，晚上便來到天海西部的邊緣。鳳凰的翅膀輝映著龍旗的五色，高高地翱翔在斑斕五彩的云間。

【解析】前文提到《離騷》創(chuàng)作方法的浪漫主義與現(xiàn)實主義結(jié)合的問題，詩中隨處可見。單從選材看，《離騷》所選的題材就有現(xiàn)實題材、歷史事實題材、歷史傳說題材和神話題材四部分，幾乎包括人類文學(xué)創(chuàng)作題材的全領(lǐng)域。現(xiàn)實題材：哲王(靈修)與黨人；歷史事實題材：周文與呂望等，史有實錄，確有其人；歷史傳說題材；后羿與簡狄等，史有記載難斷有無；神話題材：羲和與望舒等，確無其人，確無其事。

詩人的想像力可以橫冠世界，縱冠古今。古希臘的《荷馬史詩》不過是小亞細(xì)亞的這位育詩人總結(jié)前代神話傳說而成，多為敘事之文；屈原的《離騷》是自家的創(chuàng)作，屬抒情之詩。又如前文所述及，秦漢以后的浪漫詩人多是祖屈原的。曹植的《洛神賦》可為代表；李白的“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我們闔目瞑想，那場境與《離騷》幾乎是相同的，語言也如出一格。

神話象征著人對大自然的憧憬及其征服欲望，按道理說，科學(xué)發(fā)展到一定程度神話行將消失。其實也不那樣簡單。人類已登上月球，而古代關(guān)于月的神話及詩文至今而藝術(shù)魅力不見減損，為什么？問題就在于她喚起了人類的追求與幻想。追求什么與幻想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類仍然在追求著，在幻想著，于是，其感召力就是永恒的。

忽吾行此流沙兮⁽³⁴²⁾，遵赤水而容與⁽³⁴³⁾。麾蛟龍使梁津兮⁽³⁴⁴⁾，詔西皇使涉予⁽³⁴⁵⁾。路修遠(yuǎn)以多艱兮⁽³⁴⁶⁾，騰眾車使徑待⁽³⁴⁷⁾。路不周以左轉(zhuǎn)兮⁽³⁴⁸⁾，指西海以為期⁽³⁴⁹⁾。

【譯詩】匆匆忙忙地又來到一片流沙地帶，順著赤水的流向我緩緩地遨游。我讓蛟龍用脊背為我架橋于渡口，招來西方的神祗幫我渡過河流。 道路是這樣遙遠(yuǎn)，而且險阻重重，飛騰的車子成隊，作為我的衛(wèi)兵。路過不周山時，我讓隊伍左轉(zhuǎn)，約定在西方的天海里再度相逢。

【解析】歐洲文藝復(fù)興以后的文學(xué)藝術(shù)光輝燦爛，從規(guī)模，從思想，從藝術(shù)上都超越古希臘的文學(xué)藝術(shù)，這是文藝復(fù)興與資產(chǎn)階級革命帶來的輝煌成果。中國秦漢以后的詩人至少在浪漫主義素質(zhì)上沒有超過屈原的，這本身就說明中國似乎(此二字不是朦朧不定，乃是因為此問題極復(fù)雜，暫姑不論)沒有一個偉大的遠(yuǎn)古文化復(fù)興的歷史過程。如果我們將明末清初的某些藝術(shù)家與思想家(其典型人物便是曹雪芹)暫且擱置不論，那么，這個結(jié)論無疑是正確的。鴉片戰(zhàn)爭以后的新的思想與藝術(shù)成果，不是本民族文化的復(fù)興，乃是西洋思想與藝術(shù)的移入，即所謂“西學(xué)東漸”。有些思想與藝術(shù)則是東西方文化雜交的產(chǎn)兒，是東西方兩棵文化之樹嫁接的果子。而這嫁接后產(chǎn)出的較為豐碩的果子往往是以西方文化為母本的，不是將西方文化的胚芽嫁接中國文化這棵婆娑老樹上結(jié)出的果子。張之洞提出的“中學(xué)為體，西學(xué)為用”只是復(fù)古主義的悲哀的叫囂，即不是復(fù)興，也不是理論。因為復(fù)興是革命，復(fù)古是反動。如以此觀點評價屈原，則屈原之偉大就更當(dāng)刮目相看，而這種研究方法在中國文化史上似乎尚未見到。

屯余車其千乘兮⁽³⁵⁰⁾，齊玉而并馳⁽³⁵¹⁾。駕八龍之婉婉兮⁽³⁵²⁾，載云旗之委蛇⁽³⁵³⁾。抑志而弭節(jié)兮⁽³⁵⁴⁾，神高馳之邈邈⁽³⁵⁵⁾。奏《九歌》而舞《韶》兮⁽³⁵⁶⁾，聊假日以媮樂⁽³⁵⁷⁾。

【譯詩】上千輛車子停下來小憩，車輨挨著車輨，又要并駕齊驅(qū)。八龍駕著車子蜿蜿地馳聘，天風(fēng)飄展著五光十色的云旗。收下旗子，放慢速度，緩緩的行前，心靈的境界仍然是那樣的高遠(yuǎn)。奏起九歌，隨韶曲的節(jié)奏舞蹈，借閒時的娛樂把我的心魂兒慰安。

【解析】前文推及屈原倘到別國去的命運，這種估計屈原本身恐怕也不是沒有。他對秦國有清醒的認(rèn)識，稱之“虎狼之國”；他對晉國申生的“父信讒而不好”，對“伍子(胥)逢殃”的追憶等，足見他對各國政治了如指掌；他與張儀之徒打過交道，豈能不知這類人的奸詐狡猾！那么，他在詩中屢次提到去留的問題，無論借女媭、靈氛之口相勸誘，還是自設(shè)賓主相問答，都不過是為了反復(fù)表示自己不肯去國的堅定性而已。雖然我們不能說他連一絲一毫的矛盾動搖的念頭也沒有，然而他畢竟一次又一次地清醒地戰(zhàn)勝了這種矛盾與動搖。“鳥鳴山更幽”，戰(zhàn)勝了動搖之后的決心也就更為堅定。最后，他宣布“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這“舉世”當(dāng)然不單指楚國，于是，這“眾人”也就不單指楚人。屈原稱秦為“虎狼之國”，其含義恐怕與魯仲連所說的“棄禮義而尚首功”大抵相同，恐怕主要指商鞅變法后對內(nèi)嚴(yán)刑苛法，對外頻征暴掠的政策而言。我們可以斷言，屈原的變法主張不會象商鞅那樣刻苛而殘暴，肯定會要寬柔而仁厚些。這是他變法思想的優(yōu)點，也是他的主張失敗的原因。屈原有深深地儒家仁義觀念，又有主張變法之志，這兩者的矛盾一直在折磨著他，使他不能解脫。于是他將理想伸展到心靈的境界，在藝術(shù)美的領(lǐng)域里馳騁徜徉。這樣，他從政治舞臺敗退下來，步入藝術(shù)之宮。“天生我材必有用”，李白的箴言在屈原身上見到了靈驗。

陟陞皇之赫戲兮⁽³⁵⁸⁾，忽臨睨夫舊鄉(xiāng)⁽³⁵⁹⁾。仆夫悲余馬懷兮⁽³⁶⁰⁾，蜷曲顧而不行⁽³⁶¹⁾。

亂曰⁽³⁶²⁾：已矣哉！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³⁶³⁾！既莫足與為美政兮⁽³⁶⁴⁾，吾將從彭咸之所居⁽³⁶⁵⁾！

【譯詩】登上了九霄，無光曜曜明明，回頭下視，又見到楚國的都城。仆夫悲泣，駿馬也仿佛有所懷戀，懷戀故土，馬蹄蜷曲而不肯前行。

尾聲：算了吧！算了吧！舉國上下沒有人了解我的痛苦，我為什么還要眷戀這楚國的故都！這些小人，不足以與他們談什么美政，我要奔向彭咸住過的舊居。

【解析】長詩的末句“吾將從彭咸之所居。”看來詩人的死意已決。游國恩說：“他的死并不是怯懦，而是以身殉國；并不是害怕什么，而是更勇敢的斗爭和悲憤的抗議；并不是消積的放棄了自己的主張，而是積極地堅持真理和正義，奮斗到底。”這評論當(dāng)然是對的。屈原的死，是偉大而神圣的死。他的死，激勵著人們的斗爭，觸動人們思考，加上他那美麗的詩章，形成一道萬古霓虹，映照人們追求真、善、美的心靈。如果說他的詩是太陽，那么，他的死就是云霞，輝映著驕陽而生出五顏六色的天光。他的詩與他的死，宣告了正義的神明的永恒的存在，預(yù)示著邪惡永遠(yuǎn)不能獨霸天地。屈原的死從哲理與信念上說，同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基督和死在婆羅雙樹下的釋迦牟尼一樣，具有神圣性。那原因就在于這三位圣者都有著擔(dān)荷蒼生苦難的偉大的心靈。“人生自古誰無死”，為自身而死，為他人而死，為人類而死，其價值確有“重于泰山”與“輕于鴻毛”的差別。他的死與那些為正義而戰(zhàn)斗的，呼嘯著舍身赴難的戰(zhàn)士又不相同，因為他有著高尚的道德、深湛的哲理和優(yōu)美的詩魂。他的靈魂將萬世長存，確是可以“與天地比壽，與日月齊光”的，將比萬里長城還要悠久。不信，看看每年五月五日的端午節(jié)的盛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