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熙·酹江月》原文賞析
登古容城有感,城陰則靜修劉先生故居
天山巨網,盡牢籠、多少中原人物。趙際燕陲空老卻,千仞巖巖蒼壁。古柏蕭森,高松偃蹇,不管飛冰雪。慕膻群蟻,問君誰是豪杰。重念禹跡茫茫,兔狐荊棘,感慨悲歌發。累世興亡何足道,等是轟蚊飛滅。湖海襟懷,風云壯志,莫遣生華發。中天佳氣,會須重見明月。
靜修劉先生即劉因,保定容城(今河北容城)人。至元十九年(1282)詔征為承德郎,右贊善大夫,不久即辭歸。至元二十八年(1291),再征為集賢學士,不就,隱于鄉里。劉因不攀附,不媚俗,抱樸見素,知白守黑,獨立不遷,得一而清,堪稱真正的隱君子。詞人安熙登古容城,見劉因故居,慨然想見其人,追念先賢,感物傷世,寫下這首詞。《酹江月》即《念奴嬌》,取此調以填詞者,為其聲調宜乎高唱,宜乎悲歌也。詞的上片敘事寫景,下片議論抒情,取常規作法,堂堂正正,不倚奇巧,以沉郁慷慨之氣感人。
古代制舉中專門設有“隱逸科”一類(參王鳴盛《十七史商榷》卷八十一“得第得官又應制”條)。也就是說,只要你是真隱士,“隱”得出色就可授官。但既是真隱士,又何須授官?若要做官,又豈能算真隱士?這豈不是一個“悖論”?但這矛盾的邏輯卻是以可笑的現實為基礎而建立的,它包含著帝王家“淡化做官心理”的一片苦心。因為歷朝歷代,身隱者多,心隱者少,做官熱怎么也退不了,世人多言退隱好,唯有做官忘不了。隱士隊伍中,魚龍混雜,言此而意彼者有之,口否而心臧者有之,走終南捷徑者有之,裂荷焚芰者有之,甚者聞風而降,望塵而拜,“伺候于公卿之門,奔走于形勢之途,足將進而趑趄,口將言而囁嚅”,全無骨氣,純然丑類。正是有感于此,詞人就特別景仰靜修劉先生真隱、心隱之品格。詞的上片以兩賓夾一主的手法,通過對比襯托,突出了劉因節操之高尚。
“天山巨網,盡牢籠、多少中原人物。”天山,此指祁連山,為匈奴發源地,詞中用以代指元人。盡:放任,盡教。牢籠:有包羅和籠絡雙重含義,如唐玄宗李隆基《巡省途次上堂舊宮賦》:“英髦既包括,豪杰自牢籠。”“人物”,常用以泛指有才德名望的人,如《后漢書·許劭傳》:“好共核論鄉黨人物。”這里“中原人物”代指中原地區的名人俊才,包括山林隱士。但這些所謂的頭面“人物”卻令人大失所望。或有才而無品,或有名而無實,更可憐者,一個個盛妝待嫁,急不可待,望眼欲穿,聽候選用,元人天網剛剛撒下,即被牢籠入其彀中。“盡”字可見無所作為,任其播弄采擇,安寧服帖之態,“牢籠”二字傳出舉目所見眾芳荒蕪之深深感嘆。然更有等而下之者,即那些“慕膻群蟻”之輩。他們就不是等待天網收羅了,他們是自投羅網,甚至削尖腦袋鉆進羅網,慕膻求腥,追名逐利,舔痔結車,嗜痂成癖,可鄙復可笑,可笑又可憐。與這些假隱士、假名士相比,甘于淡泊,真心歸隱的靜修先生就顯得特別高大了。“趙際燕陲空老卻,千仞巖巖蒼壁。古柏蕭森,高松偃蹇,不管飛冰雪。”詞人大處落筆,寫物傳神,表述了仰止之情。燕趙之際,古多慷慨之士。劉因懷抱利器,守道不出,甘愿老于是間,得燕趙慷慨磊落之氣,亦為一奇男兒矣。巖巖蒼壁,森森古柏,偃蹇高松,這幾個形象皆有“拙、重、大”之品,可視為靜修故居環境之描摹,也可看作靜修其人之精神寫照。
詞的下片因人及己,由古而今,悲歌當哭,一唱三嘆。“重念禹跡茫茫,兔狐荊棘,感慨悲歌發。”“重念”即甚念、深念。“禹跡”也就是“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陳亮《水調歌頭》)之意,這里象征著千年華夏文明。元人牧馬中原,變農田為牧場,文物薈萃高度文明之中原變成了狐兔場、荊榛地。或許歷史學家會以清醒而嚴峻的口吻解說:剛健的野蠻往往會戰勝腐熟的文明,這是歷史的必然。但多情的文學家卻無論如何接受不了這一嚴酷的事實,詞人念及中原破敗之狀,極為傷心,長歌浩嘆,涕泗交流。此一層情感以“悲”為主。“累世興亡何足道,等是轟蚊飛滅。”悲哀之余,詞人又以通達之語自我安慰:生滅變化是自然和社會發展的根本法則,多少個王朝興起又消亡了,猶如轟蚊成陣,自生自滅。自變者觀之,天地萬物曾不能以一瞬,又何必悲哀呢?這一層感情以“曠”為主。但情深之人,總不能完全擺脫情累,這兩句讀來總有一種強作曠達之感。“湖海襟懷,風云壯志,莫遣生華發。中天佳氣,會須重見明月。”最后幾句,詞意振起:不管是蕩舟五湖,散發山林,還是壯志不墜,風云在心,總要“努力加餐飯”(《古詩十九首》),莫遣白發生,因為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詞人相信文明必將戰勝野蠻,華夏文化會重新光復九州,主宰中原,猶如那一輪明月,雖片刻隱沒,但也將重新出現于中天。這最后一層情感以“壯”為主。詞的下片,詞人由面對現實而轉向歷史,最終放眼未來,其感情亦由悲哀而至于曠達,發展為豪放。心靈的曲線由低沉而平緩,終于高揚,表現了一種困苦中的樂觀精神。
這首詞筆力雄健,筆下景物多具陽剛之美,議論抒情也有跌宕轉折而一氣貫注之特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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