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鵬運·滿江紅》原文賞析
朱仙鎮謁岳鄂王祠,敬賦
風帽塵衫,重拜倒、朱仙祠下。尚仿佛,英靈接處,神游如乍。往事低徊風雨疾,新愁黯淡江河下。更何堪、雪涕讀題詩,殘碑打。黃龍指,金牌亞。旌旆影,滄桑話。對蒼煙落日,似聞叱咤。氣詟蛟鼉瀾欲挽,悲生笳鼓民猶社。撫長松、郁律認南枝,寒濤瀉。
這首詞作于光緒二十八年(1902)。是年,鵬運得請南歸,途經河南開封西南的朱仙鎮時,拜謁了南宋民族英雄岳飛的祠廟。作者面對岳鄂王(宋寧宗時追封岳飛為鄂王)神像,悲昔思今,感慨萬端,遂有此作。悲涼兼豪壯之氣灌注全篇,讀后真能令人泣下。
上片著重描述自己“謁岳鄂王祠”時的情景與感受,渲染出濃郁的仰慕與悲慨的氣氛,傾訴著對江河日下的國家命運的深重的愁思。詞一開頭即點出題意:“風帽塵衫,重拜倒、朱仙祠下。”“風帽塵衫”一筆白描,簡練傳神地寫出自己旅途勞頓、風塵仆仆之狀,亦間接寫出對岳王的無比欽慕:一到此地就拜倒在岳飛祠下。說“重拜倒”,是因為光緒八年壬午(1882)“曾夢游祠下”(作者篇末自注:“道光季年,河決開封,舉鎮惟岳祠無恙。壬午扶護南歸,曾夢游祠下”)。既有“夢游”于前(他寧愿把夢游當作真的),故有“重拜”于后。但前一次畢竟是虛幻的,而這一次才是真實的。夢幻一旦變成現實,該是多么激動,以至于作者竟又把“真”當作“夢”:“尚仿佛,英靈接處,神游如乍?!薄坝㈧`”,岳飛的英魂,具體指祠中的塑像;“神游如乍”,言如同剛剛“夢游祠下”那樣仍有恍惚、朦朧之感。這種“假作真時真亦假”之心態的細致描寫,真切地表現了岳飛祠在作者心目中的崇高與神秘。當作者終于清醒地看到面前確是岳飛塑像,如同見到親人知己,面對“英靈”,他怎能不感慨萬千,思緒如潮:“往事低徊風雨疾,新愁黯淡江河下?!边@“往事”、“新愁”皆不明言,亦難以明言,它們的內涵太豐富了,千言萬語,一時難以說清。正因為不直言,更加意蘊深厚,耐人咀嚼品味。竊以為,“往事”當指當年岳飛抗金而遭投降派秦檜謀害的歷史舊事;它象疾風驟雨襲來,令人低徊感嘆,悲憤填膺。雖然“往事”已逝,但更令人悲哀的是又有“新愁黯淡”。詞人所以產生“新愁”,是因為清末的社會現實正如“江河日下”,類似南宋喪權辱國的時代悲劇仍在重演。“往事”與“新愁”相交織,相撞擊,撕肝裂肺;特別是身處在岳祠這一特殊環境,就更難以忍受,故云“更何堪、雪涕讀題詩,殘碑打”。岳祠的殘碑題詩都是歷史悲劇的見證,看到它們就激起更強烈的思古悲今感情,對岳飛的不幸遭遇就更加同情,對岳飛就更加崇敬,對現實也就更加憂慮。于是他不能自已,揩拭著熱淚,一邊讀岳廟題詩,一邊拍打著歷史的殘碑。感情的渦流終于在一“讀”一“打”之際推向高潮。
下片主要懷念岳飛的卓著戰功,亦嘆息其壯志之未酬。這就使上片的悲哀之意轉化為悲壯之氣?!包S龍指,金牌亞”,是由讀詩碑而自然勾起的對歷史的回顧。宋高宗紹興十年(1140),岳飛大敗金兵主力于郾城,進軍朱仙鎮。此時黃河北岸等地的忠義民兵也都積極活動起來,準備在岳家軍渡黃河后配合作戰。面對這樣的軍事形勢,金軍不得不打算撤出河南。因此岳家軍更士氣高昂,同仇敵愾,決心乘勝追擊,一舉恢復中原。岳飛滿懷必勝的信念,對部下說:“直抵黃龍府,與諸君痛飲爾?!?“黃龍府”是金人早年的都城,故址在今吉林農安。)但以宋高宗與秦檜為首的投降派卻害怕繼續抗金會惹怒女真貴族,又擔心岳家軍與各地義軍抗金勝利后會威脅其統治地位,竟強令岳飛班師回朝。岳飛“一日奉十二金字牌”,不敢違命,乃“憤惋泣下,東向再拜曰:‘十年之力,廢于一旦’”(上引均見《宋史·岳飛傳》),恢復中原的大業就此毀滅。“黃龍指,金牌亞”,言簡意賅,一壯一悲。“旌旆影,滄桑話”兩句繼寫“金牌亞”的結局,一實一虛:前面描寫岳家軍旌旗招展,旗影蔽地,本該飛渡黃河,插上黃龍府,但卻遭到滄海桑田般的政局突變,這就為“旌旗影”涂上一層悲涼的色彩。從感情結構上看,由“黃龍指”之高揚變為“滄桑話”之壓抑是一頓挫。但下片感情基調是以高揚為主?!皩ιn煙落日,似聞叱咤”兩句又是抑后之揚??茨悄红\中一輪沉落下去的血紅色的太陽,作者仿佛又聽到了岳飛那“怒發沖冠,憑闌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的叱咤風云之聲。其豪情與怒氣固然令投降派望而生畏,亦足使金軍為之膽寒,故繼曰“氣詟蛟鼉瀾欲挽”?!霸€”,懼、懾,這里是使動用法;“蛟鼉”,蛟龍與鱷類,比喻金軍。這句贊頌岳飛力圖恢復河山的豪氣使金軍震懾,乃至于要從河南撤軍。此乃從正面謳歌?!氨展拿癃q社”,是從側面歌頌:黎民百姓至今仍年年祭祀鄂王祠,由此可見“精忠報國”的岳飛在人們心目中地位是多么崇高。詞的最后三句又拍回到自己:“撫長松、郁律認南枝,寒濤瀉?!弊髡呤謸嵩漓舻母叽笏蓸?,辨認著朝南生長的枝條(據傳杭州岳飛墓之樹枝都向南生長,作者移用此事于朱仙鎮岳王祠),它們是那樣挺拔,那樣高揚,象征著岳飛崇高的氣節與忠貞的情操。盡管道光末年開封附近黃河決口,但岳王祠卻安然無恙,長松仍枝繁葉茂,這就象岳飛的松柏氣節是永遠不會磨滅的一樣。詞以象征手法結束下片,對岳飛的贊頌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此詞屬于詠古之作,是借古喻今。作者對歷史上的悲劇性英雄人物的歌頌,正寄寓著對當代仁人志士的同樣感情。所謂“詠古”,“隱然只是詠懷”(清劉熙載《藝概·詞曲概》)也。這是弦外之音,我們讀此詞時切不可忽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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