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七日,同諸生步自永安城樓,過張寬夫園待月。偶有名酒,因以金荷酌眾客。客有孫彥立,善吹笛。援筆作樂府長短句,文不加點。
斷虹霽雨,凈秋空,山染修眉新綠。桂影扶疏,誰便道,今夕清輝不足?萬里青天,姮娥何處,駕此一輪玉。寒光零亂,為誰偏照醽醁? 年少從我追游,晚涼幽徑,繞張園森木。共倒金荷,家萬里,難得尊前相屬。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愛臨風笛。孫郎微笑,坐來聲噴霜竹。
〔注〕 原作“諸甥”,據《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三十一改。山谷諸甥洪朋、洪芻、洪炎、徐俯,皆能詩,而山谷戎州詩未及諸人。
黃山谷的個性、學養一似東坡,豪放不羈,豁達大度,即使處在最惡劣的環境中,依然談笑風生,不改其樂。山谷一生和東坡一樣,一直被卷在黨爭的旋渦里。哲宗紹圣年間,他被貶涪州別駕黔州安置,后改移戎州(今四川宜賓)安置。有一年(據任淵《山谷詩集注》附《年譜》,當是哲宗元符二年[1099])八月十七日,與一群青年人一起賞月、飲酒,有個朋友名叫孫彥立的,善吹笛,月光如水,笛聲悠揚。此情此境,山谷意興方濃,援筆寫下上面這首《念奴嬌》詞,文不加點。胡仔評曰:“或以為可繼東坡赤壁之歌云。”
詞的開頭三句描寫開闊的遠景:雨后新晴,秋空如洗,彩虹掛天,青山如黛,何等美好的境界!詞人不說“秋空凈”,而曰“凈秋空”,筆勢飛動,寫出了煙消云散、玉宇為之澄清的動態感。“山染修眉新綠”,寫遠山如美女的長眉,反用《西京雜記》卓文君“眉色如望遠山”的故典,已是極嫵媚之情態,而一個“染”字,更寫出了經雨水洗刷的青山鮮活的生命力。詞人由天際畫秋,展示出一幅高曠的極富色彩感的仲秋景象,襯托出作者快意的情懷。
接著寫賞月。此時的月亮是剛過中秋的八月十七的月亮,為了表現它清輝依然,詞人用主觀上的賞愛彌補自然的缺憾,突出欣賞自然美景的愉悅心情,他接連以三個帶有感情色彩的問句發問道: 誰能說月中桂影很濃,今夜的月色便不夠美滿?晴空萬里,嫦娥呵,你在哪里駕駛這圓圓的一輪玉盤?月亮呵,你又為誰偏照這樽中美酒、而散發皎潔的光輝?三個問語如層波疊浪,極寫月色之美和自得其樂的騷人雅興。嫦娥駕駛玉輪是別開生面的奇想。歷來詩人筆下的嫦娥都是“姮娥孤棲”,“嫦娥倚泣”的形象,山谷卻把她從寂寞清冷的月宮中解放出來了,讓她興高采烈地駕駛一輪玉盤,馳騁長空,多么富有浪漫主義的色彩,多么富有豪邁的詩情!
下面,轉而寫月下游園、歡飲和聽曲之樂。“年少從我追游,晚涼幽徑,繞張園森木”,用散文句法入詞,信筆揮灑,恍惚使人看到灑脫不羈的詞人,后面跟著一幫子愉快的年輕人,正在張園茂密的樹林中蹓跶。“共倒金荷,家萬里,難得尊前相屬”,讓我們把金色的荷葉杯斟滿,大家來干一杯吧!離家萬里,難得有今宵開懷暢飲呀!舉起酒杯時,忽然,在詞人心靈上掠過一抹陰影,流露出一種身世之感,但這只是一剎那,個性倔強的詞人感到今天能和青年朋友們共飲,難得一歡。他不肯沉吟,馬上把筆調一轉,振作精神,以豪邁剛健之氣高唱道:
“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愛臨風笛!”文似看山喜不平,“家萬里”是一抑,“老子平生……”又一揚,沒有深谷焉見山之高也,行文至此,起伏跌宕,把詞人豪邁激越之情推向頂峰。這三句是詞中最精彩之筆,《世說新語》記載東晉庾亮在武昌時,于氣佳景清之秋夜,登南樓游賞,庾亮曰:“老子于此處興復不淺。”老子,猶老夫,語氣間隱然有一股豪氣在。山谷說自己這一生走南闖北,偏是最愛聽那臨風吹奏的曲子。這句話意味深長,似在隱指自己漂泊顛躓的一生,然而這又算得了什么呢,我生平最愛的就是那種高亢激越的旋律啊!“最愛臨風笛”句,雄渾瀟灑,豪情滿懷,表現出詞人處逆境而不頹唐的樂觀心情。這里的“笛”字,陸游《老學庵筆記》卷二謂“瀘、戎間謂笛為獨,故魯直得借用”。山谷是依戎州方音押韻。有些本子改作“曲”字,以求完全合于本韻,但是在文意上就嫌稍隔一層了。
最后一筆帶到那位善吹笛的孫彥立:“孫郎微笑,坐來聲噴霜竹。”孫郎感遇知音,噴發奇響,那悠揚的笛聲回響不絕。以聲結情,使人神遠。
這首詞通篇洋溢著豪邁樂觀的情緒,詞中出現的形象如斷虹、秋空、萬里青天、明月、森木等等,大都是巨大的,色彩鮮明的,其本身就具有一種高遠的意境。在這首詞中沒有落木蕭蕭的衰颯景象,而是表現出一種豪邁的氣派。詞中寫游園、飲酒、聽曲,也都自有一種豪氣充斥其間。筆墨淋漓酣暢,頗見作者灑脫曠放的為人,《宋史》本傳說:“庭堅泊然不以遷謫介意,蜀士慕從之游,講學不倦。”這首詞不正是他這種豪放性格的生動寫照嗎?正如東坡之有赤壁詞,山谷也在這首詞中真實地寫出了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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