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畏病不舉酒,孤負東來數百觴。
喚客煎茶山店遠,看人獲稻午風涼。
但知家里俱無恙,不用書來細作行。
一百八盤攜手上,至今猶夢繞羊腸。
這首詩是黃庭堅于徽宗崇寧元年(1102)所作,時年五十八歲。黃庭堅于哲宗紹圣元年(1094)被貶為涪州別駕,黔州(今四川彭水)安置。次年春,其兄元明送庭堅溯江,上夔峽,至黔州,后又徙戎州(治所在今四川宜賓)。元符三年(1100)五月,庭堅復宣德郎,監鄂州在城鹽稅。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四月,至荊南(今湖北江陵),召為吏部員外郎,辭,乞知太平州,留荊南待命。次年,崇寧元年正月,發荊州,東歸省視家人。四月,往萍鄉(今屬江西)省其兄元明,時元明為萍鄉令。留十五日別去。五月,過筠州,至江州(治所在今江西九江),與其家人相會。此詩乃別后在新喻道中所作,新喻(今江西新余)在萍鄉之東。
黃庭堅與其兄元明友愛甚篤,貶黔州時,元明親送至貶所。現在于貶謫數年之后,復職東歸,與其兄相聚,其情誼之親切可以想見。別后復寄此詩,樸質純摯,如話家常。頭兩句說,自己多年來因病戒酒,所以這次東歸與其兄歡聚,惜未能暢飲。(黃庭堅在戎州所作《醉落魄》詞題序云:“老夫止酒,十五年矣。”又《西江月》詞題序:“老夫既戒酒不飲,遇宴集,獨醒其旁。”此皆“中年畏病不舉酒”之證。)第一句不但在第六字應用平聲之處用一仄聲“舉”字,并且“畏病不舉酒”五個字都用仄聲,這在七律詩句中是很特別的。這樣做,為的是造成一種拗折的聲調。第三四兩句說新喻道中情況。唐宋人飲茶是用水煎煮,不像今人之用沸水沏,所以說“煎茶”。第五六兩句是向家人囑咐的話。“無恙”,黃詩任淵注引《風俗通》曰:“恙,毒蟲也,喜傷人。古人草居露宿,故相勞問必曰‘無恙’。”篇末兩句追憶當年元明不畏艱險相送到貶所的情況。《豫章黃先生文集》卷二十《書萍鄉縣廳壁》:“初,元明自陳留出尉氏、許昌,渡漢沔,略江陵,上夔峽,過一百八盤,涉四十八渡,送余安置于摩圍山之下。”所謂“一百八盤攜手上”,即指此事。“羊腸”是形容山路之盤曲。
這首詩,從表面看來,清空如話,很容易懂。但是這里邊還是蘊藏著不少的東西。黃庭堅論作詩時曾說:“自作語最難,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又說:“古之能為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之陳言入于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豫章黃先生文集》卷十九《答洪駒父書》)在這首很平淡的詩中,還是體現了這一特點的。據《山谷詩集》任淵注,第一句下注云:“《晉書·顧榮傳》曰: ‘惟酒可以忘憂,但無如作病何!’”第二句下注云:“《文選·李陵書》曰: ‘孤負陵心區區之意。’”又云:“歐公詩: ‘快哉天下樂,一釂宜百觴。’”第六句下注云:“杜詩: ‘來書細作行。’”又云:“《后漢書·循吏傳序》曰: ‘光武以手跡賜方國,皆一札十行,細書成文。’”第八句下注云:“樂天詩: ‘夢尋來路繞羊腸。’”當然,黃庭堅作這首詩,并不一定每一句都是想到如任淵注中所引的那些來歷,但是他確實有善于運化古書辭句、古人詩句的習慣。由于平時讀書多、積累富,因此,在作詩時自然得來,而運化的又并無痕跡。不知道這些來歷的人仍然可以讀懂詩句,而知道來歷之后,更覺得意味醇厚,這也是古人所比喻的如水中著鹽之妙。這是黃庭堅詩的一個特點,其他詩人也同樣要運化古書,不過黃庭堅更為突出而已。
還有,這首詩旋折自然,一氣呵成,毫無作意。黃庭堅屢次稱贊陶淵明詩、杜甫詩是“不煩繩削而自合”(見《題意可詩后》、《與王觀復書》),而他這一首詩,也可謂能做到“不煩繩削而自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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