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議涪翁御奴婢不用鞭撻,能慈而不能威,涪翁笑曰:“奴婢賤人,不過為惡而詐善,慢令而詐恭,當其見效在前,雖我亦不能不怒,退而自省不肖之狀,在予躬者甚多,方且自鞭其后,又何暇舍己之沐猴而治人之沐猴哉?”或曰:“孔子曰:‘小懲而大戒,小人之福。’然則非歟?”涪翁曰:“然。有是言也。不曰‘不教而誅謂之虐,不戒視成謂之暴,慢令致期謂之賊’乎?今之用鞭撻者,有能離此三過者乎?昔陶淵明為彭澤令,遣一力助其子之耕耘,告之曰:‘此亦人子也,善遇之。’此所謂臨人而有父母之心者也。夫臨人而無父母之心,是豈人也哉!是豈人也哉!”
——《山谷集》
〔注〕 “小懲”二句:語出《易·系辭下》:“小人不恥不仁,不畏不義,不見利不勸,不威不懲;小懲而大戒,此小人之福也。”意謂稍加懲罰,使接受教訓,以免犯更大的錯誤,這對于小人來說是件好事。 “不教”三句:語本《論語·堯曰》。原文“誅”作“殺”。意謂不加教育便加以殺戮叫做虐;不加申戒便要成績叫做暴;起先怠懈,突然作出限期叫做賊。 語見《南史·隱逸傳·陶潛》。
本文中論述的雖是主人對待奴婢態度的問題,但其所喻者甚深,側面反映了黃庭堅的處世為人的態度和教育思想,表達了一位有良知的讀書人的心聲。
文章的核心是:“臨人而有父母之心。”用父母之心對待比自己地位低微的人,包括奴婢這樣的處于社會最底層的人。作為封建士大夫的山谷,從小受著良好的教育,儒家的人本思想對他有著深刻的影響。山谷在自己的詩歌中,多次表達出對貧苦人民的關切和同情。他在江西任太和縣官時,不怕勞苦,深入民間,體察下情,在《金刀坑迎將家待追漿坑十余戶山民不至因題其壁》詩中寫道:“屬為民父母,未教忍先誅。”他非常痛恨那些“向來豪杰吏,治之以牛羊”(《己未過太湖……》)的苛政,提出“當官莫避事,為吏要清心”(《送徐景道尉武寧》)的做官原則。他贊美那些“佩刀買犢劍買牛,作民父母今得職”的“清如水”(《答永新宗令寄石耳》)官員。山谷在詩歌中抒寫人民的疾苦,表示了深切的關懷。他尤其反對鞭撲百姓,說:“按省其家資,可忍鞭軼之?”可見“御奴婢不用鞭撻”是山谷一貫的主張。文中引述陶淵明的話:“此亦人子也,善遇之。”這也是孟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梁惠王》)的思想。如果一個人沒有這種推己及人的“父母之心”,那就不能算是人了。
在文中,山谷還進行了深刻的自省。奴婢是一般人,一般人自有其弱點和缺點,而山谷看到他們種種“不肖之狀”時,起初也“不能不怒”,但再一轉念,這些不肖之狀在自己身上也甚多,自責還來不及,哪里還能去指責別人呢?在山谷的詩作中,也反映出類似的自省自責的心情:“我愧疲民欲歸去,麥田春雨把鋤頭。”“我不忍敵民,教養如兒甥。”“滕口終自愧,吾敢乏王師?”“早衰觀水鑒,內熱愧鄰邦。”放下了士大夫的身份和架子,把自己與一般人(甚至是奴婢)等同起來,經常感到不安和內疚,努力去自我完善,這在當時是很難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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