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時即事四首（第二十三回）

【原文】

春夜即事

霞綃云幄任鋪陳，隔巷蟆包聽未真①。

枕上輕寒窗外雨，眼前春色夢中人②。

盈盈燭淚因誰泣，點點花愁為我嗔③。

自是小鬟嬌懶慣，擁衾不耐笑言頻④。

【注解】

①此兩句意思是說：任憑錦被鋪著，繡帳掛著，深夜中隔巷更鼓之聲已隱約可聞，但自己并無睡意。霞綃（xiāo）：美艷輕柔的絲織物；亦以形容景物，像薄綢一樣的紅霞。云幄（wó）：輕柔飄灑似云霧的帷幄。也指云霧似的四合帷幕，狀如宮室，借指殿廷。蟆（má）包：也叫蝦蟆包，夜里打梆子報時間的聲音。真：真切，清楚。

②此兩句意思是說：臥床而未睡，聽見窗外雨聲微覺寒意，更感到眼前青春歡樂總難長久，猶如好夢易逝。春色：喻說人事，不是實寫。

③上句因所見而感，下句從聽到夜來雨聲聯想到花愁而有所感。嗔：生氣。

④此兩句意思是說：嬌懶慣了的丫頭已擁被欲睡，不耐我在她耳邊還談笑不絕。自是：本是。小鬟：年紀小的丫頭。

【原文】

夏夜即事

倦繡佳人幽夢長①，金籠鸚鵡喚茶湯。

窗明麝月開宮鏡，室靄檀云品御香②。

琥珀杯傾荷露滑③，玻璃檻納柳風涼。

水亭處處齊紈動④，簾卷朱樓罷晚妝。

【注解】

①幽夢：深沉的睡夢。引申為好夢、香夢。

②此兩句意思是說：以為明月映照著窗子，原來是打開了鏡匣；以為云霧繚繞著房間，原來是點燃了香爐。麝月：指月亮。檀云：香云，香霧，因檀木是香料。品：品評，賞鑒，這里引申為點燃。御香：宮中所用之香，也泛指貴重香料。

③滑：指酒味醇美。

④齊紈：細白的薄紗綢。古代齊國風行穿紈綺，所以叫“齊紈”。這里指小姐、丫鬟們的衣衫裙裾。

【原文】

秋夜即事

絳蕓軒里絕喧嘩①，桂魄流光浸茜紗②。

苔鎖石紋容睡鶴③，井飄桐露濕棲鴉④。

抱衾婢至舒金鳳⑤，倚檻人歸落翠花⑥。

靜夜不眠因酒渴⑦，沉煙重撥索烹茶⑧。

【注解】

①絳蕓軒：賈寶玉的住室名。

②桂魄：月亮。茜（xī）紗：染色絲織品的一種，這里指窗紗。

③此句意思是說：石上裂縫皺紋都被厚厚的青苔蓋滿，變得柔軟平滑，可以讓鶴憩息了。

④此句意思是說：井欄上桐葉飄落，棲鴉為秋露所濕。有夜深時久之意。

⑤金鳳：指有金鳳圖案的

被褥。

⑥落：卸下。翠花：首飾，翡翠之類鑲嵌的簪花。詩中常以落翠遺簪寫富家小姐的閑散奢靡，如“長樂曉鐘歸騎后，遺簪落翠滿街中”。小說初稿中曾寫過秦可卿“遺簪”的情節，后刪去。有人解“落”為“卸下”，亦可通。

⑦酒渴：酒后口渴。

⑧沉煙：指爐中的深灰余火。索：索取，要求。

【原文】

冬夜即事

梅魂竹夢已三更①，錦罽鷞衾睡未成②。

松影一庭唯見鶴③，梨花滿地不聞鶯④。

女奴翠袖詩懷冷⑤，公子金貂酒力輕⑥。

卻喜侍兒知試茗⑦，掃將新雪及時烹。

【注解】

①梅魂竹夢：以梅竹入夢點染冬夜冰雪寒冷，為下句鋪墊。

②錦罽鷞（ji shuāng）衾：織出錦花的毛毯，雁鳧絨里的被褥。罽，一種獸毛織品。鷞，雁類的一種。

③此句意思是說：松耐冬寒，又常以鶴為伴，借以寫清冷孤高。

④此句意思是說：雖滿地梨花，但并非春天，所以說“不聞鶯”。以梨花喻雪。唐代詩人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詩：“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⑤詩懷：作詩懷念，詩人的胸懷。

⑥此句意思是說：冬夜嚴寒，公子穿戴著貂皮尚嫌酒力不足御寒。酒力輕：是說酒的勁頭不夠，而不是說人的酒量小。

⑦試茗：古代上層人士講究喝茶，不同品種的茶，烹燒的火力時間不同，要恰到好處才不失香變味，所以要“試”。

【背景】

且說寶玉自進園來，心滿意足，再無別項可生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鬟們一處，或讀書，或寫字，或彈琴下棋，作畫吟詩，以致描鸞刺鳳，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無所不至，倒也十分快意。他曾有幾首四時即事詩，雖不算好，卻是真情真景。

【賞析】

即事詩，是指以當時的事物為題材的詩?！端臅r即事》是賈寶玉進了大觀園后，寫自己一年四季與姊妺丫鬟們相親相近的生活情景的詩。

賈寶玉一方面是敢于蔑視封建禮教的大膽的叛逆者，一方面又是過慣了封建地主階級吃喝玩樂的寄生生活的公子哥兒。當他初進大觀園暫時地感到“心滿意足，再無別項可生貪求之心”的時候，他更多的是一個“富貴閑人”?！端臅r即事》詩即是他這一面生活的自我寫照。但大觀園不是世外桃源，它同樣存在著污穢、眼淚、掙扎和反抗，當寶玉領略到“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的時候，他就不能再悠然閑適下去。于是，憤懣、痛苦、絕望，終至以“懸崖撒手”來抹去他身上的粉漬脂痕。《四時即事》詩所代表的那種生活，是賈寶玉那樣的人所經歷的人生中必然會有的一個過程。此處作者用賈寶玉自己作的詩來加以概括，這是情節結構上的省筆，是一種獨特的藝術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