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鑒賞《 唱曲(寶玉)》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1),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后,忘不了新愁與舊愁,咽不下玉粒金波噎滿喉(2),照不盡菱花鏡里形容瘦。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3)。呀!恰便是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4)。
【注釋】
(1) “滴不盡”二句:紅豆,常綠喬木紅豆樹結的種子,紅豆樹產于亞熱帶,紅豆鮮紅色。紅豆在古代文學作品中常用來象征愛情或相思。王維《相思》詩:“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這里紅豆比喻血淚。畫樓,有畫棟雕梁的華麗樓舍。
(2) “咽不下”句:玉粒,白米飯。金波,美酒。
(3) “捱不明”句:捱,通“挨”,困難地度過(時光)。王實甫《西廂記》:“捱一刻,似一夏。”更漏,即漏壺,古代計時器,這里代指長夜。
(4) “恰便是”二句:隱隱,隱約,不分明。悠悠,悠遠,長久。
【譯文】
年年楊柳依依、春花開不敗,它們圍滿了畫棟雕梁的朱樓。朱樓中的美人正為相思而愁苦,滴不盡的血淚像拋灑的一串串紅豆;日子煎熬,碰上黃昏風雨撲打紗窗,更是難以入睡;相思日久,新愁、舊愁越積越厚;神思恍惚,吃不下茶飯、美酒,喉嚨像被噎住了;形容憔悴,照一遍鏡子瘦一圈臉龐;整日里眉頭緊鎖不展,整夜里坐聽更聲、苦挨時光。啊,相思苦又長!恰如遮不住的青山,看得見卻遙遠隱約;又如悠悠長流水,綿綿不斷。
【鑒賞】
寶玉參加蔣玉菡等三教九流唱曲會,透露出什么樣的信息?
“閉門羹”誤會解開后,寶玉與黛玉重歸于好,兩個人懸在心頭的石頭都落下了,兩個人的心情都非常之好,又一桌子吃飯,又有說有笑。爾后曹雪芹安排的情節,有“寶玉參加朋友們的唱曲會”。這個“唱曲會”情節透露出什么樣的信息?
有專家評說,寶玉參加蔣玉菡等人的唱曲會,表明他沒有官宦大家公子的架子,喜歡結交社會底層小人物及三教九流人物,反映出他具有平等的民主主義思想。這種觀點不無道理,如同他一貫愛護并維護大觀園奴婢丫鬟的利益一樣,確實是基于對封建等級制度的蔑視,而具有平等的思想觀念。但在我看來,曹雪芹在這里安排“唱曲會”情節,主要是出于寫作上的需要。
這段時間寶玉兩次參加朋友們的聚會。第一次,薛蟠把他騙去參加聚餐會,三教九流一大群,吃喝玩樂了一整天。席間神武將軍馮唐之子馮紫英來了,現出一副狼狽相,鼻青眼腫,薛蟠笑他“又和誰揮拳來,掛了幌子了”,他推說“從那一遭把仇都尉的兒子打傷了”,就不再跟人爭斗,這回是在打獵時叫老鷹的翅膀掃著了。大家請馮公子入席,馮公子賣了個“關子”,急著要回去處理“一件很要緊的事”,約定改日邀請大家過去聚會。第二次即是馮公子踐約邀請大家到他家中參加唱曲會,也是三教九流一大串,其中有優伶蔣玉菡、妓女云兒等人。唱曲會上,寶玉提議行酒令、唱曲,并首先開唱,云兒伴奏。他唱的此首曲子從內容到形式無思想性、藝術性可言,是低俗言情小說中所常見的,描繪相思美人的紊亂生活與愁苦心態。至于云兒、馮公子等人唱的曲子,內容更是屬于青樓風月場中打情罵俏的東西,庸俗無聊。
很明顯的,“唱曲會”情節反映富家公子的生活常景——聚會吃喝、聽曲唱曲、逞強爭斗、玩鳥打獵……這些正是典型的富家公子浪蕩族的生活常景。寶玉算不上這類角色,但他畢竟是官宦大家公子哥兒,在他身上也免不了暴露出富家浪蕩公子的一些通病,難怪他接連兩次參加聚會,并對馮公子說,“前兒我在沈世兄家赴席沒見你”,反映出他參加這類吃喝玩樂聚會還不是偶然為之。曹雪芹在《紅樓夢》開卷第一回中說,他從“取其事體情理”的“實錄”出發,所寫到的事“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魯迅先生在評價《紅樓夢》時指出,“其中所敘的人物大都是真的人物”。正是在這樣的寫作精神下,這里所安排的“唱曲會”情節,乃是《紅樓夢》開卷第一回中所說的關于小說內容真實性的一個“真實性內容”,其意義在于:就《紅樓夢》故事內容的寫作需要來說,多側面、多層次反映社會現實生活;就人物形象塑造的需要來說,充分描繪人物性格的復雜性和統一性、豐富性和獨特性。
不早不遲在這里安排“唱曲會”情節,另一個寫作上的需要是,埋下近遠兩處“伏筆”。唱曲會間隙,寶玉、蔣玉菡離席凈手,兩個人得以相識,互贈留念物。寶玉送給蔣玉菡的是一個玉扇墜、一條松花綠汗巾;蔣玉菡送給寶玉的是一條大紅汗巾。從此兩個人成為密友。后來蔣玉菡“失蹤”,他的主人家忠順親王府遣人來到賈府,向賈政告狀:王府里有個做小旦的琪官(即蔣玉菡),最為王爺寵愛,最近失蹤了,因他與銜玉的公子相好,經調查,確是被貴府公子藏起來了,特來懇求貴府公子將其放回,好向王爺交代。賈政立刻把寶玉叫來責問,寶玉開始推說不知道,王府差來的人冷笑兩聲:“此人(琪官)那紅汗巾子怎得到了公子腰里?”寶玉自知再也隱瞞不過去了,不得不把蔣玉菡在東城郊二十里外置田買屋居住的秘密和盤托出。這就是近的一處“伏筆”:蔣玉菡送給寶玉的大紅汗巾成為賈政動用家法,棒打寶玉,欲置寶玉于死地的一大罪證。遠的一處伏筆:那大紅汗巾成為蔣玉菡與襲人終成眷屬的“紅娘”。后來襲人把這條大紅汗巾收藏起來。襲人一心要做寶玉的偏房,但最后理想落空,尋死又不成,王夫人與薛姨媽商量,叫她的哥嫂給她“配一門正經親事”。哥嫂配了城南蔣家,姑爺就是蔣玉菡,當初的唱曲會上,他吟了一句“花氣襲人知晝暖”,薛蟠起哄點穿:襲人是寶玉的寶貝丫頭。新婚第二天,蔣玉菡看新人開箱,見到那大紅汗巾,認得正是當初自己贈與寶玉的物品,方知新人就是寶玉的丫鬟襲人,于是故意拿出那松花綠汗巾。襲人一見確認是當初自己給寶玉的那條綠汗巾,當時責怪他不該送給“混賬人”,今日方知“混賬人”就是蔣玉菡,竟成了自己的“歡喜冤家”,始信“姻緣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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