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鑒賞《春燈謎八首(其四)》賈元春
賈元春
能使妖魔膽盡摧,身如束帛氣如雷。
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這是第二十二回“制燈謎賈政悲讖語”中,賈元春于上元佳節所制之燈謎。謎底是“炮竹”。
這個燈謎,是人、物兩指的。它既描寫出炮竹的種種特征,同時也暗示出元春的遭際。
我們先看其寫物。那謎面的表層意思是:能使那妖魔鬼怪嚇得肝膽盡摧(“摧”,摧折、破裂也),外形象緊束的絹帛聲氣如雷;一聲爆響震得人驚恐未定,回首看它時早已煙散灰飛。“炮竹”,亦即“炮仗”,也稱“爆竹”。源于古人用火燃竹,畢剝有聲,以驅除山魈惡鬼的習俗。南北朝梁·宗懔《荊楚歲時記》有載:“正月初一,……雞鳴而起,先于庭前爆竹,以辟山臊惡鬼。”唐·劉禹錫《畬田行》亦有謂:“爆竹驚山鬼。”宋代以后仍相沿此俗,不過燃放的不再是真竹,而是用多層紙張密裹火藥而制成的炮仗,極類今日之“二踢腳”。元春此謎所描繪的,即是此物。因相傳燃放炮竹可以驅除鬼魅,故曰:“能使妖魔膽盡摧”;因其系用多層紙張密卷而成,頗似一束緊緊卷起的絲織品,故曰“身如束帛”;而那“氣如雷”及“震得人方恐”,是寫它爆響時驚天動地的氣勢;“方恐”之際,“回首相看已化灰”,則寫其爆響之后消逝之迅速。句句寫來,皆合“炮竹”特色。
下面,再說說指人。作者讓元春于上元節寫出這樣一個燈謎,是精心安排,并頗含深意的。
元春“生在大年初一”,作此謎時又值正月十五,這兩個日子皆與燃放炮竹有關。作者特意安排元春于上元燈節寫出“炮竹”這樣一個燈謎,不僅應合了元春的生辰,也符合制謎的時節,可謂用心精巧,結構自然。
就整個謎語來說,也無一不與元春的身份、遭際暗合。
那炮竹的“如雷”聲氣,實在是象征賈元春得寵后的皇妃聲勢,以及賈府作為外戚的赫赫氣焰。元春“因賢孝才德,選入宮中作女史”,還算不得什么。當她“晉封為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后,便如一步登天了。一時間聲價百倍,榮華至極,聲勢炫赫。由于這位貴妃娘娘的帶挈,本已“不及先年那樣興盛”的賈府,也頓時門庭榮耀,權勢陡增,呈現出“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我們只需看看第十六、十七至十八回,有關“元妃省親”的那些描寫,便可窺見這位貴妃娘娘有何等的威勢,那幸蒙皇恩的榮寧二府又有何等的氣焰。且不說,賈府上下為這次元妃歸省如何鋪排耗費:又是“各行匠役齊集,金銀銅錫以及土木磚瓦之物,搬運移送不歇”,“堆山鑿池,起樓豎閣,種竹栽花”;又是“打造金銀器皿”;又是聘請教習,采買女孩子,置辦樂器行頭,排演出“二十出雜戲來”;又是“采訪聘買得”“小尼姑、小道姑”,“也學會了念幾卷經咒”;又是“各處古董文玩,皆已陳設齊備”;又是“采辦鳥雀的,自仙鶴、孔雀以及鹿、兔、雞、鵝等類,悉已買全”。且不說,賈政與賈母檢點得“再無一些遺漏不當之處了”,“方擇日題本”,請準娘娘歸省。也不說,歸省前“就有太監出來先看方向”,指點更衣、燕坐、受禮、開宴、退息等處所;“又有巡察地方總理關防太監等,帶了許多小太監出來,各處關防,擋圍幕”,指示賈宅人員“種種儀注”;“外面又有工部官員并五城兵備道打掃街道,攆逐閑人”。單是那貴妃出場一節,就夠“一聲震得人方恐”了。請看:
“一時傳人一擔一擔的挑進蠟燭來,各處點燈。方點完時,忽聽
外邊馬跑之聲。一時,有十來個太監都喘吁吁跑來拍手兒。這些太監會意,都知道是‘來了,來了’,各按方向站住。賈赦領合族子侄在西街門外,賈母領合族女眷在大門外迎接。半日靜悄悄的。忽見一對紅衣太監騎馬緩緩的走來,至西街門下了馬,將馬趕出圍幕之外,便垂手面西站住。半日又是一對,亦是如此。少時便來了十來對,方聞得隱隱細樂之聲。一對對龍旌鳳翣,雉羽夔頭,又有銷金提爐焚著御香;然后一把曲柄七鳳黃金傘過來,便是冠袍帶履。又有值事太監捧著香珠、繡帕、漱盂、拂塵等類。一隊隊過完,后面方是八個太監抬著一頂金頂金黃繡鳳版輿,緩緩行來。……那版輿抬進大門,入儀門往東去,到一所院落門前,有執拂太監跪請下輿更衣。于是抬輿入門,太監等散去,只有昭容、彩嬪等引領元春下輿。”
這元春的出場,才真叫“千呼萬喚始出來”,好一副皇家氣派!這一番皇家威儀,好生炫赫,還不夠“氣如雷”嗎?賈府為操辦這次省親,那花費,那豪華,那氣派,自非一般官宦人家可比,竟連這位貴妃娘娘都嘆息為“奢華過費”。這次省親,不僅賈府大操大辦,皇家出動儀仗,竟連“工部官員并五城兵備道”也為其“打掃街道,攆逐閑人”。這還不夠氣勢嚇人,“一聲震得人方恐”嗎?
那“身如束帛”之語,固然切合炮竹之外形,也宜于形容女子的身材,譬如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賦》與曹植的《洛神賦》中,就都有“腰如束素”,“束素”也可以說“束帛”。那個“束”字,分明顯示出元春雖然身為貴妃,卻沒有一點自由,省親一段文字,表面是“頌圣”的,極盡皇家妃子的顯赫榮耀、外戚賈府的豪華氣焰。但寫到元春與賈母等人以家禮相見時,卻筆鋒一轉,描繪出一個極為凄苦、悲涼的場面:“賈妃滿眼垂淚,……一手攙賈母,一手攙王夫人,三個人滿心里皆有許多話,只是俱說不出,只管嗚咽對泣。邢夫人、李紈、王熙鳳、迎、探、惜三姊妹等,俱在旁圍繞,垂淚無言。”尤其是元春把皇宮說成是“不得見人的去處”,又“隔簾含淚謂其父曰:‘田舍之家,雖齏鹽布帛,終能聚天倫之樂;今雖富貴已極,骨肉各方,然終無意趣!’”這情景,這語言,無異于是對“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樂”(黃宗羲《明夷待訪錄·原君》)的皇權的控訴,同時也道出了元妃“身如束帛”的痛苦——沒有幸福,沒有自由,有的只是內心的空虛和說不出的苦楚。在榮華富貴的外衣里包裹著無限辛酸,在顯赫榮耀的地位上失卻了自我。
“一聲”、“回首”兩句,則預示了元妃的短壽及賈府榮華的瞬息即逝。賈元春為妃,取得皇家榮耀,也給賈府帶來了回光返照。但好景不長,“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紅樓夢曲·恨無常》)。當“虎兕相逢大夢歸”(《金陵十二釵圖冊判詞·正冊判詞其二》)時,這位聲勢顯赫的賈府撐腰人物薨逝了,她個人及其家族的顯赫榮耀也便迅速結束了。元春之死,對于已卷入皇宮內部斗爭的賈府,其影響之大,是可想而知的。《紅樓夢曲·恨無常》有謂:“故向爹娘夢里相尋告:兒命已入黃泉,天倫呵,須要退步抽身早!”可知,元春的末日,亦即賈府的末日。那“回首相看已化灰”,正是預示元春之死的讖語,預示了元春及其家族的顯赫榮耀不過是曇花一現,迅即消逝。難怪賈政看過此謎后,不禁沉思,“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響而散之物”,以為“不祥”。直至回到房中,仍“只是思索,翻來復去竟難成寐,不由傷悲感慨”。
綜上所述,元春此謎是在寫“炮竹”,但更是在象征性地暗示她的一生遭際。元春雖身為貴妃,至尊至貴,聲氣“如雷”,但同時又是一個“身如束帛”、毫無人生自由的“薄命”女性。“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作為這位貴妃及其家族的讖語,看來是再恰當不過了。但是我們還必須看到,這不僅是元春個人及其家族的讖語,簡直就是作者加給整個封建統治階級的必然定論。它說明作者透過那“說不盡的太平氣象,富貴風流”,已看到這虛假繁榮掩蓋下的腐朽、沒落,預見到封建社會行將崩潰的大趨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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