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鑒賞《嘆林黛玉病》

心病終須心藥治，

解鈴還是系鈴人。

這兩句話見于《紅樓夢》第九十回。它生動地概括了林黛玉病情變化的原委曲折，頌揚了愛情起死回生的巨大力量。言簡意賅，含蓄生動，既概括了故事情節，又揭示出深刻的哲理，很耐人尋味。

林黛玉深深愛著寶玉。但由于父母亡故，無人為她作主;賈母雖疼她，卻并未透露過把她配與寶玉的意思;自己是個女孩子家，縱有滿腹心事，又無法啟齒。后來又來了個薛寶釵，出身皇商之家，美麗端莊，人又乖巧，偏又有一把金鎖，恰應了寶玉、金鎖相配之說。這一切都沉重地壓在林黛玉的心頭，使她終日在憂愁苦悶中受著煎熬，本來單薄的身子日見消瘦，病魔纏身。她深知難以與寶玉結成美滿的婚姻，但又執著地期待著。這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誰若破滅了她這一線希望，就會立即置她于死地。她心底隱藏的這塊心病是萬萬觸動不得的。

然而現實是嚴酷無情的。一個致命的精神打擊終于降臨到黛玉的頭上。八十四回中寫到，寶玉試過文字后，門客王爾調出面為寶玉提親，要把做過南韶道的張大老爺的小姐配給寶玉，此事雖然議而未成，卻不想在賈府中悄悄傳開了。第八十九回中，雪雁悄悄地把寶玉定親的事告訴給紫鵑：“我聽見侍書說的，是個什么知府家，家資也好，人才也好?！庇终f：“那王大爺是東府里的親戚，所以也不用打聽，一說就成了?！边€說：“侍書也說的是老太太的意思?！睕]有料到這些話讓躺在床上閉目養神的黛玉聽見了。這一下，黛玉如同撂進了大海一般，千愁萬恨，一時推上心頭。她決意一死了之，從此有意糟踏起身子，一天天茶飯無心，冷熱不顧。半月之后，腸胃日薄，連粥也不能吃了。她精神恍惚，日間聽見的話，都似寶玉要娶親的話，看見怡紅院中的人，無論上下，也象寶玉娶親的光景。薛姨媽來看她，黛玉不見寶釵，越發疑心，居然睡夢之中，常聽見有人叫寶二奶奶的。一片疑心，竟成蛇影。就是這樣，為了寶玉定親的一番傳話，眼看就要斷送黛玉的性命。

說也湊巧，懨懨一息的黛玉，又因為侍書后來的一席話，病情突然好轉了。九十回中寫到，黛玉立意自戕之后，病勢日重，一日竟至絕粒，紫鵑料無指望，守著哭了一回，便去回老太太、太太和二奶奶，準備料理后事了。屋子里只有雪雁守著昏迷中的黛玉。此時探春打發侍書來看黛玉，雪雁見黛玉只剩下一口氣了，料她心中一無所知，便悄悄向侍書打聽寶玉定親的事，問她：“多早晚放定的?”侍書告訴她：這是門客們借這個事討老爺的喜歡，提親的事議而未成。又說：“老太太心里早有人了，就在咱們園子里的?！薄坝致犚姸棠陶f，寶玉的事，老太太總是要親上作親的，憑誰來說，橫豎不中用?！闭l知這番談話，卻讓昏迷中的黛玉聽得了七八分。黛玉先是輕輕咳嗽了一聲，接著竟微睜開眼來說道：“剛才說話的不是侍書么?”歇了一歇，又說道：“回去問你姑娘好罷?！币粋€垂斃殆盡的人居然神奇地又活過來了!

是什么靈丹妙藥使得黛玉起死回生的呢?小說中有一段人物心理剖示：原來黛玉雖則病勢沉重，心里卻還明白。她聽了雪雁、侍書的談話，方知寶玉提親的事原是議而未成的，又兼侍書說是鳳姐說的，老太太的主意親上做親，又是園中住著的，非自己而誰?因此一想，陰極陽生，心神頓覺清爽許多。事情很清楚，黛玉從侍書的話中，看到了希望，獲得了生命的動力，極大地振奮了她的精神，于是病情奇跡般地好轉了。“心病終須心藥治”，世上任何其他靈丹妙藥是無法產生這種奇效的。

當初傳播寶玉定親的消息，幾乎送了黛玉性命的是侍書;后來傳播老太太要親上作親的話，使黛玉解除心病，獲得生命動力的，還是侍書。用“解鈴還是系鈴人”來作此說，既形象，又貼切，含蓄生動，把前后情節也貫串起來了。

“心病終須心藥治，解鈴還是系鈴人?！边@兩句話雖是就黛玉的病情好轉而發的感慨，但它卻揭示了一個具有普遍意義的生活真諦。第五十七回“慧紫鵑情辭試寶玉”的情節，也同樣可以用這兩句話來概括。紫鵑為了試探寶玉，編了一套林家要接黛玉回蘇州原籍的謊話，沒想到把寶玉急出了一場大病。只見寶玉一頭大汗，滿臉紫漲，話也不能說了，嘴唇人中上掐的指印如許來深，竟也不覺疼，家里人都以為不中用了。叫來紫鵑責問，誰知寶玉一見紫鵑，噯呀一聲，哭出聲來，抱住紫鵑，死也不放，口里只是說“要去連我也帶了去”。林之孝家的進來看望他，寶玉聽了一個“林”字，便滿床鬧起來，以為蘇州林家的人來接黛玉了，喊著“快打出去罷”。更可笑的是，看見十錦格子上陳設的一只金西洋自行船，也誤認為是接黛玉的船灣在那里，叫人把它取下，急忙掖在自己的被子里才放心。有時睡著，必從夢中驚醒，不是哭著說黛玉已去，便是有人來接。后來若不是紫鵑當面向寶玉說明真情，寶玉的病是很難治好的。

寶玉與黛玉同病相憐，如此相似，前后形成絕妙對照。小說通過這種貌似偶然的巧妙情節，深刻細致地剖示了寶、黛二人的心態，將他們彼此間一往情深、生死不渝的愛情渲染得淋漓盡致，扣人心扉。寶黛二人因情而病，又因情而愈，為了愛情可以生死系之。這與《牡丹亭》中杜麗娘因情而死又因情而生的情節，應該說是一脈相承的。這里不難發現《牡丹亭》等古典文學名著對《紅樓夢》的深刻影響。

“心病終須心藥治，解鈴還是系鈴人?！边@兩句話既是對故事情節的簡練概括，又包含深刻的哲理，給人以思想的啟迪，加之語言簡練生動，含蓄幽默，因此為人廣泛傳誦，至今已成為一則家喻戶曉的成語，或稱之為諺語了。

末了應當補上幾句話。黛玉于懨懨一息之際，聽了侍書與雪雁的談話，以為老太太的主意親上作親，就是要把她配與寶玉，所以心中一喜，又起死回生了。她哪里曉得，就在寶玉提親議而未成之后，鳳姐已向老太太推薦了薛寶釵：“不是我當著老祖宗太太們跟前說句大膽的話，現放著天配的姻緣，何用別處去找。”“一個‘寶玉’，一個‘金鎖’，老太太怎么忘了?”賈母一聽樂壞了，只怪鳳姐不早些提起。就在黛玉從虛幻的一線希望中活過來的時候，那些自稱最疼她的老太太、太太、二奶奶們，正在羅織著一張置她于死地的殘酷的羅網。如果說上次侍書的傳話制造了一出充滿悲劇性的喜劇的話，那么一場真實的大悲劇已經不可避免地等待著黛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