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鑒賞《五美吟(其四)》綠珠
綠珠
林黛玉
瓦礫明珠一例拋,何曾石尉重嬌嬈。
都緣頑福前生造,更有同歸慰寂寥。
這首詩是吟詠綠珠的。它寫了綠珠這位石崇的寵妾象“瓦礫”一樣被拋棄的故事,反映了黛玉對豪門侍妾、寵姬命運的關注。
開頭二句“瓦礫明珠一例拋,何曾石尉重嬌嬈”,使用倒裝句式,寫綠珠實際上并不為石崇所器重,她這個“明珠”被石崇和“瓦礫”“一例拋”掉。石崇是西晉大官僚、大富豪。因他曾做過南蠻校尉,故詩中稱他“石尉”。據《世說新語·汰侈篇》說:石崇曾與王愷斗富。王愷是晉武帝之甥,帝“每助愷,嘗以一珊瑚樹高二尺許賜愷,枝葉扶疏,世罕其比。愷以示崇,崇視迄,以鐵如意擊之,應手而碎”,因為他家“珊瑚樹,有三尺四尺,條干絕世,光彩溢目者六七杖。如愷許,比甚眾”,象王愷那樣的為帝王家所寶的珊瑚樹,石崇竟視為瓦礫,隨便處置,任意作踐,毫“不足恨”,故第一句說他“瓦礫明珠一例拋”。在這里,“瓦礫明珠”是比喻,是一語雙關的,它既指寶物,又喻指美女,既生動形象,又含蓄蘊藉,可謂神形兼備。《世說新語·汰侈篇》同時還記載說:“石崇每要客燕集,常令美人行酒。客飲酒不盡者,使黃門交斬美人。”有時為勸一客飲酒,竟斬美人多至三人。《世說新語·汰侈篇》又說:“石崇廁常有十余婢侍列,皆服藻飭”,這些美女在石崇眼里,和“瓦礫”有什么兩樣?當孫秀派人向石崇索綠珠時,“崇盡出其婢妾數十人以示之”,任來人挑選,這些美人雖然“皆蘊蘭麝,被羅轂”,和“瓦礫”又有什么兩樣?即使是他的寵妾,也終究逃脫不了“久而見棄”的命運。據《拾遺記》記載,他曾經就拋棄過一個朝夕相伴的寵妾翔鳳。因此,綠珠雖然也是石崇的寵愛之妾,從表面上看,石崇似乎不愿綠珠被別人奪去。據《晉書·石崇傳》載:崇有妓曰綠珠,美而艷,善吹笛,孫秀使人求之,崇勃然曰:“綠珠吾所愛,不可得也。”秀怒矯詔收崇,崇正宴于金谷園樓上,介士到門。崇謂綠珠曰:“我今為爾得罪。”綠珠泣曰:“當效死君前。”因自投于樓下而死,最終還是和翔鳳一樣被逼迫身亡了,這不正是“瓦礫明珠一例拋”嗎?孫秀“矯詔收崇”,石崇好象是為不交出綠珠而獲罪,其實不然,《晉書·石崇傳》說得很清楚,這是一場政治斗爭,爭奪綠珠只不過是導火線而已,所以詩中下句接著說“何曾石尉重嬌嬈”,就是說石崇何曾真正重視過美女綠珠呢?這兩句詩按正常語序應當是:“石尉何曾重嬌嬈,瓦礫明珠一例拋。”黛玉把“瓦礫”句提到開頭,又把“何曾”倒裝在“石尉”之前,不僅是為了強調石崇并沒有真正重視綠珠,也暗示綠珠不應為石崇而死,用意是十分深遠的。
那么,怎樣看待綠珠的墜樓自殺呢?歷史上有些文人常把綠珠說成是一個“能感主恩,奮不顧身”的貞烈女子,說人們之所以喜歡歌詠綠珠的故事是為了懲戒忘恩負義之人。比如,杜牧將她和不忘丈夫的息夫人相比:“至竟息亡緣底事,可憐金谷墜樓人”(《題桃花夫人廟》);何溥拿她和望權貴賈謐后塵而拜的潘岳、石崇對比:“墜樓人有英雄骨,不似檀郎也拜塵”(《石崇》);而宋樂史在《綠珠傳》中引牛僧儒《周秦紀行》的話把綠珠的鬼魂都寫成了一個節婦:牛僧儒夜宿薄太后廟,見到了綠珠。太后讓她與牛秀才作伴,她說:“石衛尉性嚴忌。今有死,不可及亂。”樂史自己更認為:“非綠珠無以速石崇之誅,非石崇無以顯綠珠之名。綠珠之墜樓,侍兒之有貞節者也。”“今為此傳,非徒述美麗,窒禍源,且欲懲戒辜恩背義之類。”當然,為石崇惋惜、感嘆的人也為數不少。唐代詩人許渾從“女色是禍水”的陳腐觀點出發,說石崇“三惑沉身是此園”(《金谷園》);而明李清《詠石季倫》詩認為石崇把綠珠看得太重了,應當把綠珠讓給孫秀:“當時縱與綠珠去,猶有無窮歌舞人。”和上述諸家看法不同,林黛玉認為石崇之所以被處死,既不是因為他特別鐘愛綠珠;綠珠的跳樓自殺,也不是因為她是“侍兒之有貞節者”,而是因為石崇有他前世造就的“頑福”,所以他雖然并不真正看重綠珠,卻騙得了綠珠的真情,不僅生前供他玩樂,而且死后還與石崇生活在一起,以慰其寂寞。“頑福”,《中華大辭典》釋為“借先人的陰德,享不義的富貴”之意。黛玉使用“頑福”一詞,不是說“癡人有癡福”,而是說綠珠為石崇墜樓而死,在于石崇的先人積了陰德,才使他死后還享不義之福,使綠珠和他“同歸”以消除寂寞。因此,黛玉對綠珠為石崇而死是不以為然的,黛玉的這一觀點,如果我們拿這首詩和《虞姬》進行比較,會看得更清楚。項羽一生叱咤風云,滅秦除暴,建立功勛,對虞姬無限情深,至死不渝,黛玉認為虞姬為之慷慨自盡是值得的,所以黛玉將她寫成一個可稱羨的巾幗英雄形象;而石崇驕奢淫逸,巴結權貴,對綠珠并不是真誠相愛,綠珠為他去死,實在遺憾。在這里,黛玉突破了傳統的倫理觀念,以敏銳的目光,抉出了隱藏在綠珠與石崇關系背后的真正含義,因而這首詩道前人所未道,言今人所不能言,也是“命意新奇,別開生面”之作。
黛玉這首詩所以好,不僅僅在于“善翻古人之意”,說明侍女們由于封建道德觀念的毒化、封建勢力的強大,不得不以自身生命為代價,來“報答”男主人的虛情假義。還在于黛玉把自己的視野從大家閨秀、太太小姐,轉向對豪門侍妾寵姬命運的關注。在詩中,黛玉反映了這樣一種社會現象:男性統治者占有大量婢妾尋歡作樂,而在自己處于危難之中時,他們首先想到的是如何處置自己的婢妾,越是美麗的越不愿讓其落入他人之手。對這種人間的不平、世道的不公,黛玉為之憤慨、為之感嘆,但又徒喚奈何,只能歸之于前世的“頑福”。其實,綠珠之死,是封建社會中女子財產化的必然結果,它是女性的悲劇,是封建男權思想和綱常倫理造成的悲劇,盡管黛玉當時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她卻把這一現象描寫出來了。所以《紅樓夢》第六十四回,前半部分寫“幽淑女悲題五美吟”,而后半部分寫賈璉和賈蓉玩弄尤二姐和尤三姐,而二姐的命運正和綠珠相似。因此,《紅樓夢分評》認為:“上半回寫幽淑女悲吟,下半回寫浮蕩子調情,是兩扇反對文學”,它們相輔相成,更顯示出黛玉的《綠珠》詩在《紅樓夢》小說中所起的作用和它的社會歷史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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