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鑒賞《五美吟(其五)》紅拂
紅拂
林黛玉
長揖雄談態自殊,美人巨眼識窮途。
尸居余氣楊公幕,豈得羈縻女丈夫。
在《五美吟》中,如果說西施、明妃是“可悲”的,綠珠是“可嘆”的,虞姬是“可欣”的話,那么,紅拂便是“可羨”的了。《紅拂》詩取材于唐代杜光庭的《虬髯客傳》,它吟詠了俠妓紅拂識李靖于“窮途”的遠見卓識,及其夜奔李靖的大膽行為,抒發了黛玉追求婚姻自主的愿望,反映了黛玉的叛逆精神。
開頭兩句寫紅拂識李靖于布衣之時的非凡洞察力。李靖字藥師,生于隋末。其舅韓擒虎喜論兵,認為只有李靖可與談孫子兵法。唐高祖時拜行軍總管。唐太宗繼位后,官刑部侍郎兼檢校中書令,破突厥,擒頡利,進封代國公和衛國公,是唐朝一代風流,開國功臣。可他未遇時,隋朝君臣并沒有看出他是個人才。據《虬髯客傳》載,李靖以布衣謁見楊素,貢獻奇策,而楊素卻很簡慢,李靖揖以責之說:“天下方亂,英雄競起,公為帝室重臣,須以收羅豪杰為心,不宜踞見賓客。”詩的第一句就是寫李靖見楊素這個歷史片斷的。“長揖”,意謂拱手自上而至極下,李靖以布衣見朝臣,長揖不拜,表示他絕不諂媚;“雄談”,是指上面提到的李靖同楊素縱論天下大事,并責備楊素待客倨傲,可謂有膽有識。一般人見朝廷高級官吏,總是畢恭畢敬,唯唯諾諾,而李靖則平視王侯,故云“態自殊”。在這里,黛玉從李靖當時的活動中選取了兩個典型的動作和一個姿態,描寫了李靖拜謁楊素時不亢不卑、滔滔雄辯的情景,表現了李靖的英雄本色,這就為下一句寫紅拂識李靖做好了充分準備。紅拂,楊素妓名,本姓張,因她在楊府手執紅拂,侍楊素之側而得名。《虬髯客傳》載:“當公(指李靖)之騁辯也,一妓有殊色,執紅拂,立于前,獨目公。”她看出了李靖是當今無與倫比的英雄人物,毅然逃出門禁森嚴的楊府,夜奔李靖,并自言:“妾侍楊司空久,閱天下之人多矣,無如公者。絲蘿非獨生,愿托喬木。”“美人巨眼識窮途”,就是指紅拂夜奔李靖一事。“美人”,指紅拂。“巨眼”,意謂高瞻遠矚。“窮途”,困窮之境,這里指處于窮困之境的李靖。黛玉使用一個“識”字,把紅拂與李靖聯系起來。識英雄于未遇之時,表現了紅拂的準確預見力和靈慧的性格。
“尸居余氣楊公幕,豈得羈縻女丈夫。”進一步贊揚紅拂的過人膽識。作為一個女子,識人于未達之際,已屬不易;而在當朝權臣顯赫一時之際,能看出他奄奄一息的命運,確是了不起。“尸居余氣”出自《晉書》,本意是說比死人只多了一口氣。據《虬髯客傳》載:李靖既納紅拂,又問她:“楊公權重京師,如何?”紅拂答道:“彼尸居余氣,不足畏也。”這二句雖是隱括原小說中紅拂的語意,卻以“舊”為“新”,把“舊”和“新”統一起來,既說明了楊素的行將死亡,不可救藥,又點明了紅拂乃女中豪杰,非陰氣森森的楊府所能“羈縻”。“女丈夫”三字,既描寫了紅拂有膽有識、辦事果斷的氣概,又表現了黛玉對紅拂由衷的敬佩和羨慕之情。與黛玉一樣,曹雪芹也對紅拂給以高度評價,他認為紅拂乃是稟“清明,靈秀,天地之氣”而生,而天下的英雄豪杰正是天地間的靈秀之氣鐘聚而成。因此,紅拂也確是女中豪杰,非一般人可比。
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利用黛玉自己寫的詩歌對她多愁善感的個性作了重點描寫,同時,也用筆酣墨飽的文字展現了她性格的多面性,這樣就使得她的性格姿態橫生,把她的內心世界刻畫得豐富多彩。這首詩就具有這樣的作用。這首詩首先表現了黛玉在愛情上執著追求、在婚姻上要求自己作主的民主意識,突出了她性格中堅強大膽的一面。在《紅樓夢》小說中,林黛玉給我們印象最深的,是她對愛情痛苦而甜蜜、隱曲而強烈的追求精神。黛玉是一個詩人氣質的少女,她生活在一塊感情熾熱、靈智飛翔的詩的國土上,而對黛玉來說,這國土上的最高皇座便是愛情。她信奉這樣一條諺語:“萬兩黃金易得,知心一個難求。”她把自己的愛情奉獻給了知心人寶玉,她為愛情而生,為愛情而死,她就是愛的化身。歷代正史中的女性,遠不如文學作品中的女性形象那么光彩照人,林黛玉似乎覺察到了這點,感到正史中的女性尚不足寄托她的全部感慨和情思,于是在深沉地哀挽西施等四美人之后,熱情地為唐傳奇小說中的紅拂唱了一曲高亢的贊歌。在封建社會,青年男女自由戀愛是不允許的,“鉆穴隙相窺,逾墻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孟子·滕文公下》)。紅拂“巨眼識英雄”,私奔李靖,是對封建道德觀念的一大反叛,黛玉從其特有的愛情觀、愛情意識出發,對她備加推崇,正說明了黛玉對紅拂與李靖這種毫無顧忌的相愛方式的向往。多少年來,很多人只知道黛玉纖弱多愁,是的,這的確是她性格的一個重要方面。但是,從黛玉對紅拂的贊美聲中,我們看到了她的見識和膽量,我們發現了綠色的希望。因此,從詠《西施》到詠《紅拂》,標志著黛玉的進一步覺醒,是她性格發展史上的一柱強烈亮光,照亮了她形象中尚不為人重視的一個側面。她的這一性格特點,還可在《紅樓夢》中另外的地方發現。例如,當賈寶玉向她表露愛情而被她的“惱怒”和“我告訴舅舅、舅母去”等話嚇住時,她又立刻譏笑寶玉的膽小怯懦:“一般也唬的這個調兒,還只管胡說。……呸!……原來也是個‘銀樣镴槍頭’。”小說在這里借她對寶玉的嘲笑,突出了她對愛情的大膽堅決。“惱怒”和“告訴舅舅”去等話只是她明嗔暗喜的表面文章,實際上她需要的是寶玉更大膽更堅決的愛情追求,在她這些話的背后,還有這樣的潛臺詞:追求愛情應該執著勇敢,即使讓舅舅、舅母知道了也并不要怕。這種性格與《紅拂》詩中所表現的是一致的。
其次,讓寶、黛愛情和李、紅愛情進行對比,反襯出寶、黛的愛情悲劇,突出了賈府封建勢力的頑固、反動。《紅樓夢》中,寶、黛二人在那封建勢力還未來得及防范的大觀園開始了隱隱約約的初戀,隨著寶、黛感情的日益加深,封建禮教給她的壓力也日益加大。因此,在戀愛過程中,不能自由掌握自己命運的痛苦,嚴重地傷害了這位少女的純潔心靈,她發出了這樣凄楚蘊結的聲音:“嘆今生,誰舍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封建勢力的兇殘、頑固,貴族小姐的軟弱、清高,始終未能使她沖出同樣“尸居余氣”的賈府,象紅拂一樣和所愛的人私奔,她只能在自怨自艾的淚盡血干之時,結束美麗而悲慘的一生。作為一個妓女的紅拂尚能自由選擇知音,能夠得到愛情的快樂,而身為貴族小姐的黛玉的命運連紅拂都不如,這也許就是黛玉對紅拂這么佩服、這么羨慕的原因吧。
上一篇:《五美吟(其二)》翻譯|原文|賞析|評點
下一篇:《五美吟(其四)》翻譯|原文|賞析|評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