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鑒賞《五美吟(其二)》虞姬
虞姬
林黛玉
腸斷烏騅夜嘯風,虞兮幽恨對重瞳。
黥彭甘受他年醢,飲劍何如楚帳中。
這首詩以悲壯的筆調,通過鮮明的對比,刻畫了虞姬忠于愛情、忠于事業的高貴品質,譴責了黥、彭朝秦暮楚的無恥行為,唱出了一首女性崇高美的贊歌。“腸斷烏騅夜嘯風,虞兮幽恨對重瞳”二句,橫空而來,向人們展示了一幅當年楚漢相爭,項羽兵敗垓下,虞姬飲恨身亡的歷史畫卷。“烏騅”,指項羽“常騎之”的駿馬,名騅。項羽軍駐扎垓下,兵少食盡,漢軍圍之數重,夜深人靜之時,漢軍四面皆楚歌,項羽以為漢皆得楚,乃悲歌慷慨自為詩曰:“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一腔怨憤,萬種低徊,托身無所的失路英雄的悲哀至此乃極。而黛玉卻不明言項羽此時如何如何,只用“腸斷烏騅夜嘯風”寫之,馬尚如此,而人自不待言,這樣寫巧妙之至,也含蓄之至。“虞兮”,即虞姬,是項羽的愛姬。五代馮待徵說:虞姬本是江南的采蓮女,因羨慕項羽的俠義勇敢,于是共結絲蘿,辭家從項羽。為了“相期定關中”、“鳴佩入秦宮”的事業,她“帷幕損紅顏”,“羅衣沾馬汗”。不期項羽兵敗垓下,計窮馬疲,而她又回天無力,只得抱恨辭君(《虞姬怨》)。“重瞳”,指項羽,《史記·項羽本紀》說:“又聞項羽亦重瞳子。”項羽當時“拔山意氣都已盡,渡江面目今何在”,對著虞姬,傾訴“虞兮虞兮奈若何”的滿腔悲憤;而虞姬也含淚唱出了終天隔地與君辭的哀歌:“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歌罷,拔劍自刎。這二句詩,既有驚心動魄的歷史事件的簡潔概括,又有典型環境的描寫點染。景襯情,情含景,彈奏出一曲令人心碎、震人心弦的悲曲。詩中強調虞姬的“幽恨”有兩方面的意義,一是指漢兵已經包圍了楚軍,項羽已到了窮途末日,虞姬為楚軍的前途渺茫而滿懷“幽恨”;另一方面也暗含了她對“大王意氣盡”的不以為然的態度,英氣蓋世的項王在這個時候不僅不能再展雄姿,而且連一個弱女子都保不住,竟唱出那無可奈何的哀音,這怎能不令虞姬黯然神傷,而產生一種不可名狀的“幽恨”呢!這樣寫,低徊要渺,刻畫出虞姬置事業、愛情于生死之上的高貴品質。
“黥彭甘受他年醢,飲劍何如楚帳中。”與前二句形成鮮明對比,進一步突出了虞姬殉國殉情、堅貞不屈的高大形象。黥,指黥布(即英布);彭,即彭越。據司馬遷《史記·黥布列傳》和《魏豹彭越列傳》記載,黥布原為項羽的部下,彭越則游離于楚漢之間,后皆歸漢,天下大定以后,他們又舉兵謀反,被劉邦處以“醢”(剁成肉醬)刑。這兩句是說,叛國叛君的英布和彭越,朝三暮四,后來卻被剁成肉醬,哪能比得上處于絕境拔劍自盡、甘愿效死在楚軍帳中的虞姬?這樣一對比,使虞姬的形象,頓時光彩照人。一面是弱小女子,一面是須眉將軍;一個慷慨自盡,決不叛離;一個屈膝投降,終被處死。誰偉大,誰渺小;誰崇高,誰卑瑣,不是昭然若揭了嗎?這首詩構思的高明之處在此,體現的思想高度也在此。
洪秋蕃在《紅樓夢抉隱》中說,《紅樓夢》“莫妙于詩詞聯額,……無不暗含正意,一筆雙關,斯誠空前絕后,戛戛獨造之書也”。那么在這首詩中,曹雪芹暗含了什么“正意”呢?為了弄清這一問題,首先讓我們讀讀歷史上一些歌詠虞姬的作品,它們有的借虞姬之死來諷刺項羽,例如宋代著名文學家蘇轍作《虞姬墓》云:“布叛增亡國已空,摧殘羽翮自令窮。艱難獨與虞姬共,誰使西來破沛公?”詩人認為項羽只愛美人,不愛人才,讓英布叛逃,“有一范增而不能用”,他的失敗,咎由自取。有的卻從另一個方面去立意立言,歌頌虞姬的“不負君恩”,如康熙年間的何溥作《虞美人》詩說:“遺恨江東應未消,芳魂零亂任西飄。八千子弟同歸漢,不負君恩是楚腰。”歌頌虞姬知恩圖報,忠于愛情的品質,這種看法是比較進步的了,但他的著眼點還是比較低的,他只看到了虞姬“不負君恩”,卻沒有看到她不貪富貴、不背叛事業的一面,“八千子弟”與“楚腰”的對比,也似有失妥當。黛玉繼承了這一說法,卻從“女性崇拜”的角度出發,拿一個女子與項羽部將進行對比,甚至一時呼風喚雨,指揮千軍萬馬的項王在她面前都顯得那么怯懦、那么渺小,其“女性崇拜”的思想自然比其他詩歌高出一籌。在這里,她向我國封建社會歧視女性的偏見提出了挑戰,否定了“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的傳統觀念,沖出了封建文化造成的男女兩性差別懸殊的怪圈。黛玉這種思想,在小說中其他地方還有表現。例如,高高在上,贏得千萬人頂禮膜拜的北靜王在她的眼中只是個“臭男人”;作為一個女性,她處處顯示自己的才干,賈寶玉的學識修養,在錦衣玉食的紈绔子弟中間已經算是佼佼者了,但是,在聯詩作對的活動中,他總不是林黛玉的對手。在小說中,林黛玉就是“真”的化身、“美”的象征、“善”的天使,她永遠是一個好強自信的女性,她永遠是一個不讓須眉的女性。正是基于這種“女性崇拜”的思想,她才會對虞姬這么佩服、這么稱贊、這么同情,而對那些所謂的“須眉將軍”卻以卑視、厭惡的語氣,盡力嘲笑譏諷。這種“女性崇拜”思想不但體現在黛玉身上,而且也明顯體現在寶玉身上。寶玉對男女之別有一個很出名的看法:“天地間靈淑之氣,只鐘于女子,男兒們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兒是泥做的骨肉”,簡直就象一篇徹底的反傳統的宣言,吹響了“女性崇拜”的號角,振聾發聵,響徹云空,這種“女性崇拜”的思想也是他與黛玉情投意合的契機之一。這種思想除了體現在寶、黛二位主人公的言行中,還體現在整個《紅樓夢》人物的身上,曹雪芹在小說中為我們展現了一群極富生命力的女性形象,不僅出身尊貴的金陵十二釵頭腦敏捷、談吐不凡,就是那些未入正冊的丫環們其膽識、行為也勝過了她們身邊的“須眉濁物”,她們“各具一心,各具一面”,但卻有如水一樣純潔的心靈,她們象花的使者一樣洋溢著美的風情。這首詩中,虞姬與黥彭的對比,不正是《紅樓夢》小說中那些清白女子和出身高貴的污濁男人們對比的縮影嗎?在這里,不但完全表現了林黛玉對“男尊女卑”觀念的徹底反叛,而且,反過來簡直可以說是“女尊男卑”了。因此,這首詩篇幅雖然很短,藝術容量卻很大,二十八個字,較之長篇史論更集中、更凝練,它既刻畫了黛玉崇尚美、崇拜女性的思想性格,同時也是“主持巾幗,護法裙衩”(脂批)的曹雪芹,通過黛玉之口來抒發自己崇拜女性的思想感情,一筆雙關,這也許正是他的“正意”所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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