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鑒賞《五美吟(其三)》明妃
明妃
林黛玉
絕艷驚人出漢宮,紅顏命薄古今同。
君王縱使輕顏色,予奪權(quán)何畀畫工?
這首詩是吟詠王昭君的。它描寫了昭君的不幸遭遇,指出了造成昭君悲劇命運的不是別人,正是昏庸的最高統(tǒng)治者,抒發(fā)了自己對“紅顏
薄命”現(xiàn)象的憤慨之情,確實“命意新奇,別開生面”。
首句寫昭君出塞。明妃即王昭君,因避晉文帝司馬昭的諱,故后人改“昭”為“明”。據(jù)《后漢書·匈奴列傳》記載:“元帝時,以良家子選入掖庭,時呼韓邪來朝,帝敕以宮女五人賜之。昭君入宮數(shù)歲,不得見御,積悲怨,乃請掖庭令求行。呼韓邪臨辭,大會。帝召五人以示之”,昭君便是其中之一。“絕艷驚人”,代指明妃。艷,艷質(zhì),指佳人、美人。艷而曰“絕”,曰“驚人”,極言其美。《后漢書·匈奴列傳》說:“昭君豐容靚飭,光明漢宮,顧影徘徊,竦動左右”;《西京雜記》也說昭君“貌為后宮第一”,是絕代佳人。“出漢宮”三字,寫昭君離開漢朝宮廷,遠嫁單于。這七個字,不僅形象而且概括地表達了昭君出塞的完整故事,同時也暗示了黛玉對昭君出塞的不幸遭遇的同情。絕句貴在開門見山,起首突兀,這一句確是做到了這一點。“紅顏命薄古今同”,承“出漢宮”三字而發(fā),但又不限于指昭君出塞,含蘊極為豐富。就昭君而言,是天生艷質(zhì),故以“紅顏”許之,但自古佳人多薄命,昭君也不例外。她由一個天真無邪的農(nóng)村少女,被“送入掖庭”,離開父母,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這是她的一不幸;既已入宮,她希望能夠得到君王的寵幸,平步青云,而命運卻偏偏與她作對,“入宮數(shù)歲,不得見御”,這是她的二不幸;作為一個漢宮的絕代佳人,不但不能專寵后宮,反而被皇帝當(dāng)做禮品,賜給匈奴,這是她的三不幸。因此,黛玉說她“命薄”,沒有福分。《雙珠記傳奇》有云:“怎耐她血淚紛紛如霰,紅顏薄命,古今常見。”和《雙珠記傳奇》看法一樣,黛玉也認為從來紅顏多薄命,昭君只不過是其中一例而已。“古今同”三字,把古與今、一般和個別聯(lián)系起來,既是詠昭君,又是對自己命運的感嘆,更是對大觀園中的眾姊妹與俏丫鬟們遭際的感嘆。所謂“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或“哀哉千秋魂,薄命無二致”(脂評抄本《紅樓夢》六十四回回前評),都表達的是同一個意思。
是誰造成了“昭君出塞”、遠離故鄉(xiāng)故國的悲劇結(jié)局呢?黛玉在后兩句中做了明確的回答。《西京雜記》記載說:“元帝后宮既多,不得常見,乃使畫工圖形,案圖召幸之。宮人皆賂畫工,多者十萬,少者亦不減五萬,獨王嬙(即明妃)不肯,遂不得見。匈奴入朝,求美人為閼氏,于是上按圖以昭君行,乃去,召見,貌為后宮第一。善應(yīng)對,舉止閑雅,帝悔之,而名籍已定,帝重信于外國,故不復(fù)更人,乃窮案其事,畫工皆棄市,籍其家,資皆巨萬。”這就是說,所以造成昭君的不幸,主要是由于畫工收取賄賂、從中作祟,而元帝并沒有責(zé)任。這個觀點影響了后代許多詩人和劇作家,但許多不茍同前人的有識之士卻大唱反調(diào)。王安石就認為昭君遠嫁匈奴并非畫工所為,毛延壽被殺實屬冤枉。他在《明妃曲》二首中說:“明妃初出漢宮時,淚濕春風(fēng)鬢腳垂,低徊顧影無顏色,尚得君王不自持。歸來卻怪丹青手,入眼平生未曾有。意態(tài)由來畫不成,當(dāng)時枉殺毛延壽。”王安石為毛延壽叫冤,這是他的創(chuàng)見,但昭君的悲劇命運究竟要由誰負責(zé),他卻沒有明說。歐陽修曾作《明妃曲和王介甫作》和《再和明妃曲》二首,他在最后一首中對昭君悲劇命運的制造者,做了深刻的說明,他說:“漢宮有佳人,天子初未識。一朝隨漢使,遠嫁單于國,絕色天下無,一失難再得。雖能殺畫工,于事竟何益?耳目所及尚如此,萬里安能制夷狄?……”歐陽修認為是“漢計誠已拙”,責(zé)任在于元帝糊涂。黛玉的觀點顯然受了歐陽修和王安石的啟發(fā),是在他們的基礎(chǔ)上進行再創(chuàng)造的。“君王縱使輕顏色,予奪權(quán)何畀畫工”二句,作者使用了一個讓步句式,說明“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白居易《長恨歌》)。元帝本是好女色的,不然的話,他為什么要派人選天下美女入宮?再不然元帝為什么要“使畫工圖形,案圖召幸之”,不就是要挑個絕色美麗的女子嗎?如果元帝真不“重色”,為什么他一見昭君,“大驚,意欲留之”呢?當(dāng)然,他還是讓昭塞出塞了,這似乎說明了“君王輕顏色”,即輕視女色,其實那是他“重信于外國”,是出于萬不得已。退一步說,就算元帝“輕顏色”,他也應(yīng)當(dāng)先看看賜予匈奴的女子如何,而不該“按圖以昭君行”,輕易地把決定昭君命運的大權(quán)交給畫工。黛玉認為,不論怎么說,造成昭君的悲劇命運,元帝是難辭其咎的。
由此可見,黛玉的觀點和歐陽修是不盡相同的。歐陽修一方面指責(zé)元帝昏庸無能,身邊的事尚且如此,怎么能御敵于千里之外?同時,又說:“漢計誠已拙,女色難自夸。明妃去時淚,灑向枝上花。狂風(fēng)日暮起,飄泊落誰家。紅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春風(fēng)當(dāng)自嗟。”他要讓昭君,也讓和昭君有同樣命運的人,不要怨別人,而要怨自己命不好,說來說去,還在是為皇帝開脫。而黛玉則不同,她把古往今來的“紅顏命薄”者同最高統(tǒng)治者直接聯(lián)系在一起,既不“怨春風(fēng)”,也不“怨畫工”,把矛頭直指皇帝,說明昭君的悲劇歸根結(jié)底是元帝造成的。從而使我們聯(lián)想到,《紅樓夢》小說中那些斷送了青春、流干了眼淚、嘔盡了心血的美麗女子,她們的不幸遭遇也正是由那些大大小小的統(tǒng)治者造成的。黛玉在詩中對這個問題看得十分準確,她的議論廉厲鐸悍,擊中要害,她的觀點不茍同前人,精邃卓異,確實體現(xiàn)了她反傳統(tǒng)的叛逆性格。
寶釵和黛玉思想性格不同,她對黛玉的說話“尖刻”、鋒芒太露每有微詞,但她對這首詩卻贊不絕口,高度評價。她說:“做詩不論何題,只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隨人腳蹤走去,縱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義,究竟算不得好詩。即如前人所詠昭君之詩甚多,有悲挽昭君的,有怨恨延壽的,又有譏漢帝不能使畫工圖貌賢臣而畫美人的,紛紛不一。……今日林妹妹這五首詩,亦可謂命意新奇,別開生面了。”寶釵這個評論,切中肯綮,無疑是正確的。
上一篇:《五美吟(其一)》翻譯|原文|賞析|評點
下一篇:《五美吟(其二)》翻譯|原文|賞析|評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