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論梁元帝讀書
王夫之
江陵陷,元帝焚古今圖書十四萬卷(1)。或問之。答曰:“讀書萬卷,猶有今日,故焚之。”未有不惡其不悔不仁(2),而歸咎于讀書者(3),曰:“書何負于帝哉(4)?”此非知讀書者之言也(5)。帝之自取滅亡,非讀書之故,而抑未嘗非讀書之故也(6)。取帝之所撰著而觀之,搜索駢儷,攢集影跡(7),以夸博記者(8),非破萬卷而不能。于其時也,君父懸命于逆賊(9),宗社垂絲于割裂(10); 而晨覽夕披(11),疲役于此,義不能振(12),機不能乘(13),則與六博、投瓊、耽酒、漁色也(14),又何以異哉? 夫人心一有所倚(15),則圣賢之訓典(16),足以錮志氣于尋行數墨之中(17),得纖曲而忘大義(18),迷影跡而失微言(19),且為大惑之資也(20),況百家小道(21),取青妃白之區區者乎(22)。
嗚呼! 豈徒元帝之不仁(23),而讀書止以導淫哉(24)?宋末胡元之世(25),名為儒者,與聞格物之正訓(26),而不念格之也將以何為(27)。數“五經”、《語》、《孟》文字之多少而總記之(28),辨章句合離呼應之形聲而比擬之,飽食終日,以役役于無益之較訂(29),而發為文章,侈筋脈排偶以為工(30),于身心何與耶? 于倫物何與耶(31)? 于政教何與耶? 自以為密,而傲人之疏; 自以為專,而傲人之散;自以為勤,而傲人之惰; 若此者,非色取不疑之不仁(32),好行小慧之不知哉(33)?其窮也(34),以教而錮人之子弟;其達也(35),以執而誤人之國家(36); 則亦與元帝之兵臨城下而講《老子》(37),黃潛善之虜騎渡江而參圓悟者奚別哉(38)? 抑與蕭寶卷、陳叔寶之酣歌恒舞,白刃垂頭而不覺者(39),又奚別哉? 故程子斥謝上蔡之玩物喪志(40),有所玩者,未有不喪者也。梁元、隋煬、陳后主、宋徽宗皆讀書者也(41),宋末胡元之小儒亦讀書者也,其迷均也(42)。
或曰:“讀先圣先儒之書,非雕蟲之比(43),固不失為君子也。”夫先圣先儒之書,豈浮屠氏之言(44),書寫讀誦而有功德者乎? 讀其書,察其跡,析其字句,遂自命為君子,無怪乎為良知之說者起而斥之也(45)。乃為良知之說,迷于其所謂良知,以刻畫而仿佛者(46),其害尤烈也(47)。
夫讀書將以何為哉? 辨其大義,以立修己治人之體也;察其微言,以善精義入神之用也(48)。乃善讀者有得于心而正之以書者鮮矣(49),下此而如太子弘之讀《春秋》而不忍卒讀者鮮矣(50),下此而如穆姜之于《易》能自反而知愧者鮮矣(51)。不規其大,不研其精,不審其時,且有如漢儒之以《公羊》廢大倫(52),王莽之以譏二名待匈奴(53),王安石以國服賦青苗者(54),經且為蠹(55),而史尤勿論已。讀漢高之誅韓、彭而亂萌消(56),則殺親賢者益其忮毒(57),讀光武之易太子而國本定(58),則喪元良者啟其偏私(59);讀張良之辟谷以全身(60),則爐火彼家之術進(61); 讀丙吉之殺人而不問(62),則怠荒廢事之陋成。無高明之量以持其大體,無斟酌之權以審于獨知(63),則讀書萬卷,止以導迷,顧不如不學無術者之尚全其樸也(64)。
故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65)。”志定而學乃益,未聞無志而以學為志者也。以學而游移其志(66),異端邪說(67),流俗之傳聞,淫曼之小慧,大以蝕其心思(68),而小以荒其日月(69),元帝所為至死而不悟者也。惡得不歸咎于萬卷之涉獵乎(70)?儒者之徒,而效其卑陋(71),可勿警哉?
〔注釋〕(1)元帝焚古今圖書: 《資治通鑒·梁紀二十一》載,梁承圣三年(554)十一月,西魏兵攻破江陵,“(元)帝入東閣竹殿,命舍人高善寶焚古今圖書十四萬卷。” (2)惡(wu):憎惡。(3)咎(jiu):罪過。(4)負: 辜負。(5)知: 懂得。(6)抑(yi):連詞,表示轉折。(7)攢(cuan):聚集。影跡: 這里指史實、典故,或金石文獻。(8)博記: 記憶廣博。(9)君父: 指梁武帝。懸命于逆賊: 性命被掌握在叛賊手里。逆賊: 指侯景。(10)宗社: 宗廟、社稷,代指國家。垂絲: 下垂的絲縷,形容情勢危險。(11)披: 劈開,披露。引申為翻開,翻閱。(12)義: 正義。振: 伸張。(13)機: 機會。乘: 利用。(14)六博: 亦稱陸博,古代的一種賭博方式,十二棋子分兩人對弈。投瓊: 擲骰子。耽酒: 沉迷于酒。漁色: 獵取女色。(15)倚: 偏頗。(16)訓典:先王的書籍,泛指一切經書。(17)錮: 禁錮。尋行數墨: 如同說咬文嚼字。行: 書中字行。墨: 指文字。(18)纖曲: 本是細小宛曲的意思,這里與“大義” 對言,當指章句。大義: 要旨。(19)微言: 含義精微的言論。(20)資: 憑借的東西。(21)百家小道: 指儒家以外的學說、技藝。(22)取青妃白:用青色配白色。比喻賣弄細小的文字技巧。妃:即配的意思。區區: 小。(23)豈徒: 豈但,難道只有。(24)淫: 惑亂。(25)胡元: 指蒙古族統治的元代。(26)格物之正訓: 指宋元儒者對格物的各種解釋。格物: 推究事物的原理。正訓: 以正道解釋。(27)將以何為:將用來做什么。(28)五經: 儒家的五部經典,即《易》、《尚書》、《詩》、《禮》、《春秋》。五經中的《禮》漢時指《儀禮》,后世指《禮記》。《語》:《論語》。《孟》: 《孟子》。(29)役役:形容勞苦不休。較: 這里同 “校” 。明朝人因避熹宗(朱由校)的諱,用“較”代 “校” 。(30)筋脈: 指文章的結構層次。(31)倫物: 待人接物。倫:人倫。(32)色取不疑之不仁: 《論語·顏淵》,“色取仁而行違,居之不疑。在邦必聞,在家必聞。” 這是孔子對表面裝成仁者而行動不合乎仁,還要以仁者自居的人的譏諷。(33)好行小慧: 喜歡賣弄小聰明。《論語·衛靈公》: “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慧,難矣哉! ” 鄭玄注: “小慧,謂小小之才知。” 不知: 同 “不智” ,沒有智慧。(34)窮:困。(35)達: 顯貴。(36)執: 固執。(37)元帝之兵臨城下而講《老子》: 《梁書·元帝本紀》: “(承圣三年)九月辛卯,世祖(即元帝)于龍光殿述《老子》義,尚書左仆射王褒為執經。乙巳,魏遣其柱國萬紐于謹率大眾來寇。” (38)黃潛善: 宋高宗南渡時的宰相。虜騎渡江而參圓悟: 《宋史·黃潛善傳》載,當金人南侵時,“右丞許景衡以扈衛單弱請帝避其鋒,潛善以為不足慮,率同列聽浮屠(僧人)克勤說法。” 參圓悟: 參禪。奚別: 何別,有什么分別。(39)蕭寶卷: 即齊東昏侯,即位后,荒淫無度,日夜與親近閹人、倡伎鼓吹。敵兵攻入宮中,仍在吹笙歌作《女兒子》,后被殺(見《南齊書·東昏侯本紀》)。陳叔寶: 即陳后主,在位時,荒于酒色,君臣酣飲,從夕達旦。敵兵至,猶詩酒不輟,奏伎行樂。后藏于井中,被俘(見《南史·陳本紀下》)。(40)程子: 指宋朝理學家程顥。謝上蔡: 即謝良佐,字顯道,程門弟子,上蔡人,學者稱上蔡先生。玩物喪志: 沉迷于所愛好的東西而喪失志氣。(41)隋煬: 楊廣,好讀書,善屬文。宋王明清《揮麈后錄》引唐杜寶《大業江都記》說: “煬帝聚書至三十七萬卷,皆焚于廣陵。” 宋徽宗: 名估,工書畫,曾使文臣編輯《宣和書譜》、《宣和畫譜》等書。(42)均: 相等。(43)雕蟲: 雕刻蟲書(古文之一體),比喻小技、小道,多指詞章之學。(44)浮屠氏: 佛家。浮屠: 也作佛陀(即佛)。(45)良知之說: 明代王守仁根據孟子性善論的觀點而創立的一種學說,認為人有本能的善性,這就是 “良知” 。這是明代唯心主義哲學思想的一個重要流派。他們認為,“以知識為知則輕浮而不實” ,反對宋儒的重視書本。(46)刻畫: 精細地描繪。仿佛: 相似。這里是“若有其事” 的意思。(47)烈: 火勢猛。引申為猛烈、強烈。(48)善:善于。精義入神: 指精通物理的微妙,達到神奇的境界。《易經·系辭下》: “精義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 王弼注: “精義,物理之微者也; 入神,寂然不動,感而遂通。” 這里指掌握書的精神,到了神妙的地步。用: 運用。(49)鮮(xian): 少。(50)太子弘之讀《春秋》: 唐高宗太子弘,武后所生。幼年時讀《左傳》,讀到楚世子商臣弒其君父的事,“廢卷而嘆曰:‘此事臣子所不忍聞,經籍圣人垂訓,何故書此? ’ ” (見《舊唐書·高宗中宗諸子列傳》)弘后被武后毒死,謚為孝敬皇帝。卒讀: 讀完。(51)穆姜: 春秋時魯宣公夫人。她曾因為淫亂,想廢掉她的兒子成公。后來成公的兒子襄公把她驅逐到東宮居住。她命卜史占了一卦,是吉卦,可以逃走,但她認為自己不夠卦中所說的條件,說: “我則取惡,能無咎乎? 必死于此,弗得出矣! ” 沒有照卦行事。后來死在東宮(見《左傳·襄公九年》)。自反: 反躬自問。(52)漢儒之以《公羊》廢大倫: 據朱熹說,人之大倫有五,“父子有親” ,“君臣有義” ,即其中兩條。漢建武二年(26 ),光武帝劉秀立貴人郭氏為皇后,郭氏所生子疆為皇太子。后來廢郭后,立貴人陰氏為皇后,并廢太子疆,改立陰后所生子莊。在建武十九年的詔書中說: “《春秋》之義,立子以貴。” (見《后漢書·光武帝紀下》)立子以貴,就是公羊家的說法。《公羊傳·隱公元年》: “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 (53)王莽之以譏二名待匈奴: 王莽曾禁止國內用兩個字的名,并派人暗示給匈奴,匈奴單于囊知牙斯于是改名為知(見《漢書·匈奴傳下》)。(54)王安石以國服賦青苗: 國服,原意是一地區出產品的意思。《周禮·地官司徒·泉府》: “凡民之貸者,與其有司辨而授之,以國服為之息,凡國之財用取具焉。” 王安石援用這句經文,推行 “青苗法”。《宋史·王安石傳》: “青苗法者,以常平糴本,作青苗錢,散與入戶,令出息二分,春散秋斂。”(55)蠢: 此指弊病。(56)漢高: 漢高帝劉邦。韓: 韓信。彭: 彭越。亂萌:叛亂的萌芽。(57)殺親賢者: 指后世效法劉邦,殺害親近賢臣的統治者。益:增加。忮(zhi):忌恨。毒: 狠毒。(58)國本: 國家的根本。(59)元良: 指太子。(60)張良: 漢高帝功臣,天下平定后,從赤松子學道。辟(pi)谷:神仙道術的一種,不吃谷類,以求長生。全身:保全自身。(61)爐火: 指煉丹求仙的方術。彼家: 指煉丹家。儒家稱佛、道為 “彼家” 。(62)丙吉之殺人而不問: 丙吉,字少卿,漢魯國人,宣帝時丞相。一次走在路上,見有人斗毆而死,他不問; 但看到牛喘吐舌,他卻過問。有人譏吉。他說,民斗相殺傷,地方官應當禁備逐捕,宰相不親小事,所以沒有過問的必要;牛因熱而喘,反映天時不正,宰相應該過問(見《漢書·丙吉傳》)。(63)權:權衡,標準。審:辨別是非。獨知: 獨到的見解。(64)全其樸: 保全淳樸的狀態。(65)吾十有五而志于學: 見《論語·為政》。(66)游移: 移動不定。(67)異端:儒家稱儒家以外的學說、學派為異端。邪說: 不正當的學說、言論。(68)蝕: 本指蟲蛀物。引申為浸蝕。(69)荒:荒廢。(70)惡(wu)得: 何得,怎么能。涉獵: 泛覽,學不專精。(71)效:效法,學習。卑陋: 下劣,指錯誤的讀書態度和方法。
〔鑒賞〕“經世致用”是中國古代學者的治學傳統,也是王夫之的治學主張。他的這一主張,在《論梁元帝讀書》一文中有比較完整的闡述。題目雖是 “論梁元帝讀書” ,實質上是對歷代不善讀書者尤其是對明末清初遺落國事,空談性理的學者的嚴厲批判。同時,文章還隱蔽地抨擊了明代最高統治者的失德和弊政。
全文共分三段。第一段從開頭至 “況百家小道,取青妃白之區區者乎” ,批評梁元帝以搜索駢儷,攢集影跡為讀書,終至誤國喪身。第二段從 “嗚呼! 豈徒元帝之不仁” 至 “其害尤烈也”,批評宋元小儒以離章辨句為讀書,也會錮人誤國。第三段從“夫讀書將以何為哉” 至結束,提出讀書應辨大義,察微言,學以致用。
這三段文字,層層深入,絲絲入扣,表現了作者嚴肅的態度和嚴密的邏輯,這可以看作本文的第一個特點。文章開頭,從梁元帝把亡國歸咎于讀書談起。讀書當然決不是梁元帝亡國的主要原因,然而梁元帝之不善讀書,只是沉迷于從百家小道之書中尋典檢事,以作矜奇炫博之資,又確實是他怠荒政事,終至亡國的原因之一。一般讀者見不及此,只責備元帝不悔其不仁,而歸咎于讀書。惟夫之卓識,指出元帝之自取滅亡,“非讀書之故,而抑未嘗非讀書之故也。” “非讀書之故” 一句不可少。如果少了這一句,把元帝亡國完全歸咎于讀書,那觀點就太片面了。但作者要闡述的觀點是“未嘗非讀書之故” ,所以下文撇開眾人所同的“非讀書之故” 一句,專就 “未嘗非讀書之故” 加以論述。于此已可見作者行文之嚴密。元帝所讀之書為 “百家小道,取青妃白之區區者” ,目的是 “搜索駢儷,攢集影跡” ,這種讀書與六博、投瓊、耽酒、漁色無異,其亡國固不足怪。那么,讀圣賢經典就不會有弊端了嗎?否! 作者在第二段中指出,宋元小儒所讀的是儒家的五經、《論語》、《孟子》,然而他們的讀書方法只是“數‘五經’ 、《語》、《孟》文字之多少而總記之,辨章句合離呼應之形聲而比擬之,飽食終日,以役役于無益之較訂” ,發為文章,則是“侈筋脈排偶以為工” 。這種讀書,于身心、倫物、政教毫無裨益。這種人如果做教師,則會錮人子弟;如果掌國柄,則會誤其國家。這與梁元帝在西魏兵臨城下之時大講《老子》,黃潛善在金人南侵時率同僚去聽和尚講經說法并無區別。這樣,作者的論述就比第一段深入了一層。作者估計到或許有人會認為這些儒生盡管讀書方法不對,但所讀之書畢竟是圣賢經典,似乎未可將他們一筆抹掉。如果不批駁這種觀點,就會為那些誤人誤國的讀書人留下自我文飾、辯解的余地,對不善讀書之害的揭示批判就不能徹底。所以在第二段的末尾,作者又借 “或曰” 起頭,反駁了 “讀先圣先儒之書,非雕蟲之比,固不失為君子” 的說法。作者反詰道: “夫先圣先儒之書,豈浮屠氏之言,書寫讀誦而有功德者乎?”王夫之將那些 “自命為君子”者的“讀其書,察其跡,析其字句” 的學習方法與佛教信徒抄寫誦讀佛經相比,其諷刺批判是辛辣而深刻的。不但如此,作者又對“為良知之說者” 進行批評。所謂 “為良知之說者” 指的是晚明學者王守仁。“致良知” 的方法之一是所謂 “知行合一” 說,實際上是以不行為行,以知代替行,否定了用 “知” 去改革社會的必要性,對國家的命運、民族的前途毫不負責。這與王夫之讀書要經世致用的主張是背道而馳的,所以王夫之說他們為害尤烈。在這一段中,王夫之明是批判宋元的朱學末流,實際兼指明代讀書人在內。他先借 “為良知之說者”以增強對那些“自命為君子”者的批判力量,把敵手轉為供自己使用的武器,而在用過以后,又隨手給以一擊,一石二鳥,毫不費力。
接下的第三段,作者提出了自己的主張,讀書應該 “辨其大義,以立修己治人之體也; 察其微言,以善精義入神之用” 。這里的 “大義”、“微言” 與孔夫子作《春秋》的所謂 “大義微言” 含義是不同的。作者這兩句話與下文讀書要 “規其大” 、“研其精” 、“審其時” ,要有“高明之量以持其大體” 、要有 “斟酌之權以審于獨知” 等語的含義相似,都是指要從總體方面掌握經典著述的精神實質,作為修己治人的行動準則。在描述了歷代不善讀書的嚴重后果以后,再針鋒相對提出自己的觀點,立論就顯得非常扎實。但作者接下去并沒有就自己的主張展開論述,而是筆鋒一轉,又回過頭來批判歷史上各種不善讀書之人。作者首先慨嘆說: 能夠通過讀書,掌握書中的大義微言,明了修己治人的道理,用書上的道理來指導修正自己的思想行動,這樣的人確實太少了。即使象唐高宗太子弘那樣讀書的人也太少了。敢于對經籍記載表示懷疑和不滿,雖然無關于 “修己治人” ,但在夫之看來,確也算得上會讀書的了。至于魯宣公夫人穆姜,并非讀書之人,卻知道經書上的話有其適用條件這樣一個道理。而古今讀書之人卻很多不及一個淫婦人,作者的慨嘆諷刺深矣。
作者繼之指出那些“不規其大,不研其精,不審其時” 的讀書人,“無高明之量以持其大體,無斟酌之權以審于獨知” ,這一批評,已將梁元帝式的讀書人統統包括在內。如此讀書的結果,表面上雖是按經典遺訓辦事,而實際結果卻是蠹政害民,漢儒、王莽、王安石等等皆是如此(按: 作者對王安石以《周禮》經文為據推行 “青苗法” 的評價欠當)。作者這樣從反面舉例展開論述,既使全文首尾一貫,始終保持一種批判的鋒芒,又使自己的主張得到了確然無疑的證明。在第三段的最后,作者又將梁元帝的至死不悟再提一筆,回應首段。全文如此層層深入、絲絲入扣地展開論述,具有很強的邏輯性和說服力。
列舉重大史實來證明自己的觀點,是本文的第二個特點。不善讀書可以亡身誤國、蠹政害民,這可謂驚世駭俗之論,如果沒有大量史實作證據,必不能使人信服,故作者在文中不能不列舉許多重大史實。除了上面提過的梁元帝、黃潛善、王莽、王安石等例外,陳后主、隋煬帝、宋徽宗也是不善讀書的典型。他們的亡國、被俘,與他們 “玩書喪志” ,不能從讀書中汲取有益于“身心” 、“倫物”、“政教”的東西,確是有一定關系的。
從文字表達來說,大量使用對偶句和排比句是本文的又一個明顯特點。說理散文常易流于枯澀,而本文卻音韻鏗鏘,氣勢流暢,文采斐然,與這一特點有關。但本文使用對偶和排比的作用不僅于此,它對表現作者的思想情緒也有相當的作用。如第二段中“于身心何與耶?于倫物何與耶?于政教何與耶?”三個排句,如果簡化一下,說成“與身心、倫物、政教何與耶? ”意思相同,但那種厲聲責問的咄咄逼人的氣勢就沒有了。“自以為密,而傲人之疏; 自以為專,而傲人之散; 自以為勤,而傲人之惰”幾句,既刻畫了小儒的沾沾自喜之情,又表達了作者對他們的鄙視揶揄之意。
本文的最大特點,倒還不在其文字表達的技巧,組織結構的嚴密,而在其思想內容的高度現實針對性。王夫之是一個愛國學者,身處易代之際,對歷史朝代的盛衰興亡、政治措施的成敗得失,尤所究心。發為史論,則別有懷抱,借古諷今。當時的士人,研讀程朱理學者也罷,信奉陸王心學者也罷,大都置國事于不顧,誠如黃宗羲所說: “天崩地解,落然無與吾事。” (《南雷文定·留別海昌同學序》)文章指責梁元帝在 “君父懸命于逆賊,宗社垂絲于割裂”之際,卻“晨覽夕披”,疲役于 “百家小道,取青妃白之區區者”,這正是對明末清初許多讀書人的嚴厲批評。更為突出的是作者論讀史為蠹的一段: “讀漢高之誅韓、彭而亂萌消,則殺親賢者益其忮毒”,使我們聯想到了明太祖朱元璋大誅功臣的暴行; “讀光武之易太子而國本定,則喪元良者啟其偏私”,使我們聯想到了明代宗廢英宗太子朱見深,而改立己子朱見濟為太子(未幾即卒),圍繞著復儲之事宮廷里展開的激烈斗爭; “讀張良之辟谷以全身,則爐火彼家之術進”,使我們聯想到了明太祖的崇佛,明世宗的奉道。大臣李仕魯因辟佛而被朱元璋所殺。明世宗以道士邵元節為禮部尚書,自己深居西苑,專意齋醮,毫不過問政事,最后竟死于方士所獻的“仙方”。明皇室的這些失德弊政,其嚴重程度較之梁元帝之搜索駢儷,攢集影跡,真不可同日語,雖非明朝滅亡的直接原因,但確也不能不斫傷國家元氣,影響國家統治的鞏固。夫之不便明言,假批判不善讀書者而言之。從這里,我們看到了一位愛國思想家的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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