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鑒賞《《紅樓夢》十二支曲(警幻仙姑) 其八:喜冤家》
中山狼,無情獸,全不念當日的根由(1)。一味的驕奢淫蕩貪這構(2)。覷著那,侯門艷質同蒲柳(3);作踐的,公府千金似下流(4)。嘆芳魂艷魄,一載蕩悠悠(5)。
【注釋】
(1) “全不念”句:全不念,完全不顧。當日的根由,指孫紹祖之前巴結賈府,得到好處。
(2) “一味”句:一味,一種滋味,比喻專一。驕奢淫蕩,驕橫奢侈,荒淫放蕩。貪,貪圖。這,作語助,無義。關漢卿《謝天香》第三折:“待道是顛狂睡囈,兀的不青天這白日!”構,構陷,制造罪名進行誣陷。
(3) “覷著”二句:覷(qū),瞇著眼看,表示輕視。那,代詞,指代侯門艷質。侯門,達官貴人之家。艷質,美艷姿質。蒲柳,水楊。因其凋零較早,常用來比喻衰弱的體質。《晉書·顧悅之傳》:“蒲柳常質,望秋先零。”也用以比喻低賤,這里即指孫紹祖視迎春為低賤。
(4) “作踐”二句:作踐,糟蹋。的,通“得”,作語助,用在動詞(作踐)與補語(似下流)之間,表示結果。公府,官宦之家。下流,比喻卑微低下的身份、地位(舊時稱窮人為“卑賤者”,富人為“高貴者”)。
(5) “嘆芳魂”二句:芳魂艷魄,美人的靈魂,這里指迎春的靈魂。全句說迎春已死,靈魂離體。
【譯文】
中山狼孫紹祖,真是只無情的禽獸,全不顧念賈府以前的恩惠。一味地驕奢淫蕩、尋花問柳。他把官侯家的富貴美人當作低賤的蒲柳,把身份高貴的大家千金作踐成卑賤的人。可嘆啊,迎春嫁給孫紹祖,只一年就被虐待折磨而死,只有她的靈魂四處游蕩。
【鑒賞】
迎春的悲劇色彩最濃厚,既與她的懦弱性格有關,又最能反映賈府的衰亡敗落
賈氏四姐妹中,曹雪芹稱二小姐迎春為“懦小姐”,因她懦弱、怕事,胸無主見,只求個人安寧。這大概和她從小沒娘,又缺少父愛(她是賈赦的女兒,一直在王夫人處生活)有關。基于這種性格和從小缺乏父母之愛的經歷,元春省親第一次大觀園詩會上,迎春所作的《曠性怡情》詩,表現出受寵若驚、向往怡然快樂生活的理想。在抄檢大觀園中,她的這種性格充分體現出來。司棋是迎春的貼身丫鬟,被抄出了“違禁物”:她和表兄潘又安的愛情信物與約好見面的字條。這下可不得了!鳳姐命令將司棋看管起來,等候發落。司棋多年來忠心耿耿服侍迎春,應該說主婢是有感情的。司棋哀求迎春,實指望能把她留下,“迎春聽了含淚,似有不舍之意”。司棋到了被驅逐的一天,她又跪下來哭求迎春,迎春仍含著淚,卻說道:“我知道你干了什么大不是,我若說情留下,豈不連我也完了。”從王夫人、鳳姐等主子、有頭面的管家老婆子抄檢大觀園,必欲懲治一批“不守法”的奴婢的目的來看,迎春想要留下司棋也是辦不到的;但是迎春不肯表示留下司棋,這就反映了她的性格特點:懦弱、怕事、只求自保的心態,哪管主婢多年來的感情!
對迎春的判詞與曲,在寫法上不同于其他女子。對其他女子都是從女子本人的角度寫的,即“她怎么樣”;對迎春是從孫紹祖的角度寫的,即“他怎么樣”:他有著中山狼的本性,他虐待、折磨迎春,直至把迎春蹂躪而死。從孫紹祖的角度切入,可以起到兩點作用,一是帶出了《紅樓夢》“百科全書”的又一個“科目”——暴發戶;二是突出了迎春遭遇的可悲性,渲染迎春命運的悲劇氣氛。
孫家是暴發戶,孫紹祖是小人得志,一副小人嘴臉。孫紹祖的祖父以前“希慕寧榮之勢,有不能了結之事,才拜在門下的”,與賈家“算來亦系世交”。孫家原是趨炎附勢,主動投靠巴結賈府,借光弄點好處。后來孫家暴發了,“家資饒富”,孫紹祖“襲指揮之職”,“現在兵部候缺提升”。而賈府日漸衰敗走下坡路,賈赦居然還欠下孫家五千兩銀子,與孫紹祖似乎調換了位子,迎春則成了犧牲品,嫁過去有了抵債的意思。孫紹祖指著迎春的臉奚落:“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銀子,把你準折賣給我的。”活現出一副小人得志、得意忘形的嘴臉!孫紹祖竟還大言不慚到這種程度:當初是迎春的爺爺希冀上他們孫家的富貴,硬要相交的,本來他應該與迎春的父親平輩,現在也是賈府硬要作這門親事,壓著他的頭。真是翻臉不認人,并倒打一耙!后來賈府遭大抄家、削去世襲官職,孫紹祖不許迎春回家,防止賈府的晦氣沾染到孫家;賈政官復原職,返還抄沒財物,他又準許迎春“可以走走,不妨事的”。勢利小人的本性暴露無遺!
中山狼孫紹祖驕奢淫蕩,生活糜爛,并對迎春肆意進行虐待、折磨,曹雪芹在第八十回中剛開始寫到一些。迎春嫁過去不久,帶去的奶娘回來對王夫人說:孫紹祖行為“甚屬不端”,“姑娘惟有背地里淌眼淚”。迎春回來向王夫人哭訴:“孫紹祖一味好色,好賭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婦、丫頭將及淫遍。”迎春勸他就遭打。接下來由高鶚續寫,迎春的悲慘結局已成定局,高鶚駕輕就熟,雖然寫得比較簡略,但要點把握得很好。第一百回中王夫人提到:迎春常遭他女婿打,甚至不給飯吃,“就是我們送了東西去,他(她)也摸不著”。打發人去瞧,回來說迎春躲在耳房內,這樣冷的天只穿幾件舊衣裳,她流著淚對來人說:“回去別說我這么苦,這也是命里所招!也不用送什么衣服東西來,不但摸不著,反要添一頓打。”第一百零九回中,迎春帶去的婆子趕來通知:姑娘不好了,前兒打鬧一場,哭了一夜,“昨日痰堵住了。他們又不請大夫,今日更利(厲)害了”。后腳又有人趕來報:“二姑奶奶死了。”
一方面我們看到,在大觀園眾多女子中,迎春的命運走向及結局,其悲劇色彩最濃厚,這與她的懦弱、胸無主見的性格大有關系。四小姐惜春和她有相似之處,都是明哲保身,只求個人安寧。但惜春并不懦弱,相反有勇氣、有主見,終于在王夫人等家長面前爭取到了對她來說是最好的結局——出家,使悲劇帶上了悲壯的色彩。而迎春在家長面前表現順從,并不以死抗爭,在中山狼式的丈夫孫紹祖面前成了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因而她的結局最為悲慘,悲劇色彩最濃厚。另一方面我們又看到,迎春悲劇最能反映出賈府的衰亡敗落。大觀園眾多女子的命運走向及結局的悲劇性,是與賈府的衰亡敗落緊密聯系在一起的,而在迎春身上,這種聯系表現得尤為突出。從迎春出嫁到“芳魂艷魄一載蕩悠悠”,正是賈府快速走向衰亡敗落時期,大抄家、革去世職,賈府一敗涂地。迎春成了犧牲品、殉葬者。孫紹祖奚落她是賈赦抵債賣給孫家的,百般虐待折磨,然而作為迎春的生身父親賈赦從頭至尾裝聾作啞、不吭一聲,不管迎春的死活。此時的賈府已經今非昔比,無力保護迎春了——昔日權勢顯赫的賈政、鳳姐等家長,如今自身難保,都處在驚弓之鳥的狀態中,談何保護“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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